小方就是那個實習(xí)的青頭。這孩子既不能打，又不能跑，也不算特別能說會道，老人們都不太看好他。只有馬三義年輕時吃過虧，知道人不可貌相，心想給年輕人一些機會，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什么驚人的大才。結(jié)果，或許是還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這孩子就死了。那天晚上，馬三義剛上天橋，摩托車就啟動了。小方立功心切，撒腿就追，弄出來的動靜比出兵打仗還大，就差敲鑼打鼓了。快到路口時，只見那摩托車以前輪為軸，后輪擦著地面發(fā)出殺豬一般的嘶吼，一下子一百八十度掉了個頭，一秒都沒有停留，就猛然加油撞向了小方。

馬三義后來回憶，他在天橋上聽見了那聲剎車甩尾的輪胎聲。也許就是這個聲音，告訴他此人非追上不可。

關(guān)于馬三義此后為什么不能再跑了，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他因為自己的疏忽導(dǎo)致小方的犧牲，傷透了心，不想再跑了。沒有比這更沒邏輯的說法了。也有人說那一次跑得實在太遠太快，傷了身體的根本，跑不動了。這個說法聽起來稍微靠點譜?？傊?，馬三義在那之后歇了很長一個假，再回到崗位上時，就變成了一個慢吞吞的中年人?？粗臉幼樱阍趺匆蚕氩怀鏊耖W電一樣在胡同里閃動的景象。

不知何故，我覺得我能理解和感受馬三義的傷心和灰心。這有點說不通，因為我跟馬三義甚至說不上認識，更別談什么交情了。但我常想，那種拼了命想要做好一件事，卻搞砸了另一件事的心情；那種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和心血去做一件并非分內(nèi)的工作，卻得不到想要的認可的心情；那種想要去培育一顆種子，到頭來看到它枯死、卷曲、凋零的心情；那種偶爾想要用暴力來為公正代言的心情：這些都曾經(jīng)在我的生活里一閃而過，有的閃了好多次，閃得我腰都閃了，我卻還沒有抓住它們、殺死它們。說到底，我們都只是普通人，即便我們中的一些有神乎其技的異能在身，也只是在“特別普通”和“普普通通”之間畫一些模模糊糊的線而已。無論是我這樣的上班族，還是馬三義這樣飛檐走壁、快逾奔馬的奇人，都有著各種各樣的普通人的煩惱和憂愁，這也是我覺得我能理解馬三義的原因。你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遇到的也都是普通人。你在世上行走，走著走著，碰到一個神，他還是個警察，這種事絕無可能。

前一陣子，有個以前的同事結(jié)婚，在婚禮現(xiàn)場，我見到了那個客服妹子。我連她的名字都忘了，卻還記得馬三義的一切。我問：“老板還好嗎？”她說老板退休了，心臟不太好，回東北老家養(yǎng)病去了；現(xiàn)在換了個新老板，女的，很厲害，大家都不開心，云云。我又問：“后來見過馬警官嗎？”答說見過，男朋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公了）多虧馬警官照應(yīng)，并沒有吃什么虧。關(guān)于這件事，我沒有細問，只是追問馬警官的事，但后來的馬三義已經(jīng)是一個平庸得簡直愧對“平庸”二字的中年片兒警了，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什么來。末了我又問：“你男朋友沒被馬警官抓起來吧？”女孩笑了笑，攏了下耳邊的頭發(fā)，瞇起眼睛說：

“沒有，馬警官還跟老板說，這個孩子要好好地用。現(xiàn)在，他是我們公司的客服經(jīng)理了呢！”

我想，不管有沒有馬三義，換不換老板，老板認不認識警察，也不會有憤怒的玩家敢去這個公司鬧事了。什么鐵腿馬三義，還是讓他當(dāng)一個平庸又安定的普通大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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