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如果一開始就想到賣血,他的兒子說不定還有救。他登門拜訪過所有的親戚,但親戚們也都和他一樣住在狹窄、潮濕的弄堂里,在這個城市里,他好像還沒有一個親戚是住在單元房里,對于他,他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再也沒有別的什么辦法了。他還能說些什么呢?腎炎,腎小球腎炎,尿毒癥,一次次地,醫(yī)生對他冷漠地宣告:一步步地,醫(yī)生把他逼迫到了沒有退路的境地。尿毒癥——當(dāng)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他的雙腿馬上又軟了,在慘白的日光燈的照耀下,他有一次緊緊捂住了臉,自己對自己說道:這一次,是真的完了。此時,太陽直射在醫(yī)院的草地上,讓他的全身都留下了冷汗。他想動,但是動不了。有一刻,他懷疑自己沒有知覺了,再也活不下去了,可是,可是兒子還躺在病床上拜托她照顧著呢,他失聲叫喊起來:兒子啊,兒子!費盡力氣之后,他想到了一個辦法:伸出手去,在地上拔起一根草,再把這根草放進(jìn)嘴巴里仔細(xì)地咀嚼起來,還好,盡管不覺得這根草有多么苦,但他畢竟可以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知覺的了。真是要命,他想:真是要命,就連這根草,被他含進(jìn)嘴巴里之后也覺得胖乎乎的,像兒子身上的肉。他還記得,正是在醫(yī)生宣告他兒子的病已經(jīng)惡化為尿毒癥的當(dāng)天晚上,正好,他聽說一個久未謀面的親戚來到了這座城市,他失魂落魄地跑出醫(yī)院,跑到親戚住的賓館,還沒來得及歇口氣,他就撞開了親戚房間的門,嗵一聲在親戚的面前跪下,搖晃著對方的雙腿:求求你,借我一點錢,我的兒子快要活不長了!當(dāng)然,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就在那天晚上,在他和她之間,竟然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是那種事情。
理所當(dāng)然,事情是從她的哭訴開始的。一開始,他就感到這件事有什么不對,后來他才想清楚,原本是該自己哭的啊??涩F(xiàn)在自己卻變成了一個耐心的聽眾,和她一起,他們共同回顧了她花季般的青少年時代和她正在度過的、不說也罷的中年時代。時間雖然不長,但涉及的人物卻不少:好吃懶做的丈夫,心懷叵測的廠長,還有那些沒有任何理由卻總是處處和她作對的更多的人。一時之間,他覺得那些人就像幾塊生硬的峭石,矗立在她淚水組成的漫長河流里,抬高了河床,阻擋著河水的向前流淌。但同時,他又覺得他們像一些正在腐爛的浪花,在旋渦里打了幾個轉(zhuǎn)之后,最終都緩慢地卻是順利地離開她漂流而去了。但他還是忘記了哭泣,驚嘆著對她說:你啊,你,怎么會有這么多事情?隱隱地,他竟然有一絲不高興,心里不是味道,他不希望她有那么多事情,但他很快警醒:我憑什么管人家,人家又是我的什么人呢?可是,必須承認(rèn),話雖這么說,可他還是想知道得更多。而她呢,每到關(guān)鍵的地方,他越是想知道得更多,她就越是閉口不講。比如:那天晚上,我本來在好好值班,可是廠長一個電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里——話鋒一轉(zhuǎn),時間就到了第二天早上;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廠長的辦公室,一路上我就想——哎呀,我還是不說了,反正都是一個字,命;反正都是兩個字,命苦。哦天啊,他就知道會這樣的:他越想知道那天晚上她在廠長的辦公室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她就越是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