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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薩澤·瓊斯身穿睡衣杵在塔頂垛口上,遠眺泰晤士河。多年前,亨利三世的北極熊被拴在繩子上,就在河中捕過三文魚。夜晚寒意襲人,冷風無孔不入,陰濕的潮氣已經爬上腳踝,但這位守塔人全然不顧。他把凍僵了的雙手放在古老的墻垛上,仰頭深深吸氣,又是這味道。
八年來,倫敦塔就是他家。幾小時前,他還在塔里躺著睡覺,這芬芳氣息,悠悠然飄過他碩大的鼻孔,真真切切。他以為是無數夢魘中出現的一小片綠洲,只抬手撓了撓胸口,那兒的胸毛似新落的一層灰。很快,他又昏昏入夢,雖然依舊睡不安穩(wěn)。翻轉身,背對妻子,遠離了濃郁的女人香,他才再次感受到剛才的氣息。守塔人立刻辨認出來,那是雨水的細膩味道,是世界上最少見的一種落雨。他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瞪大雙眼,像只雛鳥。
床墊忽然上下起伏,妻子身體也跟著波動起來,像在大海上漂浮。她喃喃不清說了些什么。這一攪擾,讓她翻了個身,枕頭跟著掉進了床頭和墻壁的空隙里。在弧形墻壁的房間里生活,煩心事真不少,這算其中一件。巴爾薩澤·瓊斯把手伸到灰撲撲的真空地帶,四下摸了摸,然后小心翼翼拾起枕頭,輕輕放到妻子身旁,沒去打擾她熟睡。他禁不住有些好奇,結婚以來他就一直想知道,如此美麗的一個女人,五十歲了依舊風韻猶存,怎么睡著時看起來會像極了她父親呢。這一次,他沒有急匆匆推醒她,盡管一想到和自己希臘岳父同床共枕的畫面,他就悲從中來,避之惟恐不及。那個男人樣子兇神惡煞,親戚們說到他,如同說到披著狼皮的羊。他匆忙下了床。心里緊張卻又期待。往常這時候,他通常會邁著輕盈的羚羊步,這時候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砰砰踩著塌陷的地毯,徑直穿過房間,裸露的腳后跟帶著裂口,像干涸的河床。他在窗前向外觀望,鼻子和花白的胡茬都貼在了窗玻璃上,那上面還有以前雨水的痕跡。地面是干的。他心中升起一絲絕望,于是抬頭掃視夜空,不遠處有些積雨云越來越近,他找到了源頭。為這一刻,他已等了兩年,不想再錯失機會了。他慌忙越過巨大的石砌壁爐,去到房間另一側,他的肚子,還在消化晚餐的乳豬肉,率先到達。
守塔人一把抓過長袍,披在睡衣外,長袍口袋里還有他偷吃餅干留下的尷尬碎屑。他忘了穿上那雙格子拖鞋,就匆匆打開了臥室門。他沒有注意門閂的響動和妻子含糊的抱怨,她臉頰上有一縷垂落的發(fā)絲。他走下旋轉樓梯,臺階冰涼僵硬。他的手指摸索著樓梯邊的繩索往下滑,另一只手里攥著個埃及香水瓶,他希望用它接住一些雨滴。一走下樓梯,他就從兒子臥室前閃過,自從那個可怕至極的日子過后,他就沒再讓自己進過那個房間。走出鹽塔,他慢慢關上大門,這座要塞是他和妻子的住處。他慶幸自己越獄成功。而此時,他妻子也醒了過來。赫碧·瓊斯伸手摸摸床單,這是他們當初的結婚禮物。但是她沒有摸到她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