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照例四點多起床。最初，外面還是一片黢黑，什么東西也看不清。不久，東方漸漸白了起來，天蒙蒙亮了。早晨鍛煉的人開始出來了。一個穿紅衣服的小伙子跑步向西邊去了。接著就從西面走來了那一位挺著大肚子的中年婦女，跟在后面距離不太遠的是那一位寡居的教授夫人。這些人都是我天天早上必先見到的人物，今天也不例外。一恍神，我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這里。在醫(yī)院里的四十六天，好像是在宇宙間根本沒有存在過，在時間上等于一個零。

等到天光大亮的時候，我仔細觀察我的季荷。此時，綠蓋滿塘，濃碧盈空，看了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靶挠徐`犀一點通”，中國人是相信人心是能相通的。我現(xiàn)在卻相信，荷花也是有靈魂的，它與人心也能相通的。我的荷花掐指一算，我今年當(dāng)有新生之喜；于是憋足了勁要大開一番，以示慶祝。第一朵花正開在我的窗前，是想給我一個信號。孤零零的一大朵紅花，朝開夜合，確實帶給了我極大的歡悅。可是荷花萬沒有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嘛，我突然住進了醫(yī)院。聽北大到醫(yī)院來看我的人說，荷花先是一朵，后是幾朵，再后是十幾朵，幾十朵，上百朵，超過一百朵，開得盈塘盈池，紅光照亮了朗潤園。成了燕園中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可惜我在醫(yī)院里不能親自欣賞，只有躺在那里玄想了。

我把眼再略微抬高了一點，看到荷塘對岸的萬眾樓，依然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樓名是我題寫的。因為樓是西向的，我記得過去只有在夕陽返照中才能看清楚那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今天，朝陽從樓后升起，樓前當(dāng)然是黑的；但不知什么東西把陽光反射了回去，那三個大字正處在光環(huán)中，依然金光閃閃。這是極細微的小事，但是，我坐在這里卻感到有無窮的逸趣。

與萬眾樓隔塘對峙是一座小山，出我的樓門，左拐走十余步就能走到。記得若干年前，一到深秋，山上的樹叢葉子顏色一變，地上的草一露枯黃相，就給人以蕭瑟凄清的感覺，這正是悲秋的最佳時刻。后來栽上了豐花月季，據(jù)說一年能開花十個月。前幾年，一個初冬，忽然下起了一場大雪。小山上的樹枝都變成了赤條條毫無牽掛。長在地上的東西都被覆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下。令我吃驚的是，我瞥見一枝月季，從雪中挺出，頂端開著一朵小花，鮮紅濃艷，傲雪獨立。它仿佛帶給我了靈感，帶給我了活力，帶給我了無窮無盡的希望。我一時狂歡不能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