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出了國。在歐洲呆了十一年以后,又回到祖國來,住在北京大學中關園第一公寓的一個單元里。我床頭壁上掛著著名畫家溥心畬畫的一個條幅,上面畫的是疏疏朗朗的一枝石榴,有一個果和一枝花,那一枝花頗能流露出石榴花特有的照眼明的神采。旁邊題著兩句詩:“只為歸來晚,開花不及春。”多么神妙的幻想!石榴原來不是中原的植物,大約是在漢代從中亞安國等國傳進來的,所以又叫“安石榴”。這情況到了詩人筆下,就被詩意化了。因為來晚了,所以沒有趕得上春天開花,而是在夏歷五月。等到百花都凋謝以后,石榴才一枝獨秀,散發(fā)出亮紅的光芒。
我那時候很忙,難得有睡懶覺的時間。偶爾在星期天睡上一次。躺在床上,抬眼看到條幅上畫的榴花,思古之幽情,不禁油然而發(fā)。并沒有古到漢代,只古到了二十幾年前在佛山街住的時候。當時北屋前的那一棵石榴樹是確確實實的存在物,而今卻杳如黃鶴早已不存在了。而眼前畫中的石榴,雖不是真東西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世事真如電光石火,倏忽變化萬端。我尤其憶念不忘的是當年只會喊“爺”的小華子。隔了二十多年,恐怕她早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整整四十年前,我移家燕園內的朗潤園。門前有小片隙地,遂圈以籬笆,辟為小小的花園,栽種了一些花木。十幾年前,一位同事送給我一棵小石榴樹,只有尺把高。我就把它栽在小花園里,綠葉滴翠,極惹人愛。我希望它第二年初夏能開出花來。但是,我失望了。又盼第三年,依然是失望。十幾年下來,樹已經長得很高,卻仍然是只見綠葉,不見紅花。我沒有研究過植物學,但是聽說,有的樹木是有性別的。由樹的性別,我忽然聯想到了語言的性別。在現代語言中,法文名詞有陰、陽二性;德文名詞有陰、陽、中三性。古代梵文也有三性。在某些佛典中偶爾也有講到語言的地方。一些譯經的和尚把中性譯為“黃的”,“黃的”者,太監(jiān)也,非男非女之謂也。我驚嘆這些和尚之幽默。卻忽然想到,難道我們這一棵石榴樹竟會是“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