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少提及家庭。
因為很容易招惹誤會,引來莫名的同情。
比如我要是說,我與母親有十年未見了。朋友聽聞往往會露出遺憾的神情或道歉,對不起。我連忙解釋,嗯,不是這樣的。她只是因為長期在國外工作,見面時間少。
我父母都是廚師,小時候他們經營著一家小飯店。父親還是國營單位的小職工,奔波于倆工作之間,所以大小事母親都要操心。難得休息時,她也總忙于家務。有時她會邊哼著,我每天都在祈禱,快趕走愛的寂寞。母親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她教我餐前禱告,到了禮拜日我會被穿戴整齊地帶去教堂——我并不討厭去教堂,甚至是喜歡的。教會會選一個小孩帶領祈禱,能得到鉛筆橡皮之類的獎勵,但對于我更多的是被選中的小虛榮吧。那時我有雙為此特別準備的棕色小皮鞋,后來腳變長了,后跟經常磨破,母親才允許我穿其他鞋去。這導致現在我對皮鞋異常抵觸。
母親生性樂觀。這種單純的,來自內心信仰的樂觀,使她深信日子會越過越好。我家有套白底藍花勾金邊的瓷器餐具,并不值錢。但她非常喜歡,只在過年過節(jié)時取出來,末了再精心收納好。母親心情好時還會在家炸薯條,切面大概有一個食指粗,吃起來非常過癮,也有過炸香蕉什么的。即便在家境困難時也沒讓我吃過什么苦。只有一回新年,她為難地同我商量,對不起,今年可以不買新衣裳么。那真的是商量的口吻,我相信我要是拒絕她肯定會想盡法子滿足我。她從未用長輩身份強迫我接受對錯是非,自小她就給我作為一個家庭成員該有的尊重。即便我還是小孩,還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飯店關門后,母親就去了韓國工作。一開始準備去的是父親,但她舍不得父親丟棄公家飯碗。母親走的那天,親戚水泄不通地把她圍在客廳。我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畫畫,車到樓下接她時,她才到我房間同我告別。我不記得我們有沒說什么,大概她說仔你要乖,大概我嗯了幾聲。叮囑的話她已說過千萬遍。我只記得母親倉促離開時,褲腿被我的床腳刮破,來不及換就離開了家。我自幼感情愚鈍,大概是在一周后,我在某個傍晚一身汗地醒來。天開始黑了,完全分不清凌晨或是傍晚。屋子內寂靜無聲,只有風扇來回轉動吹得我生冷。路燈把北邊窗戶的輪廓斜打在靠床的墻壁上,我就一直盯著那光影,看著樹影輕微搖動,心里空蕩蕩的。不知過了多久教堂的鐘聲響起來,以往這時母親該去做禮拜了。我才真切地發(fā)覺她確實不在我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