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這樣歡笑？因為賈政“出差”，少了一大禍害，因為經(jīng)過一場暴力沖突，寶玉勝了，反倒更無人敢管了。因為有一批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聚在一起便煥發(fā)出青春的光彩。（寫他們作詩，固有作者借此炫耀自己的詩才詩學(xué)因素，但確也真切地寫出年輕人的聰慧和友誼親愛）。因為賈府的一些人包括鳳姐，既有為富不仁（吃螃蟹中還談了鳳姐放印子錢的事呢）的一面，也有且富且仁的一面。還因為，這里邊有幾個愛笑與湊趣的人。頭一個是賈母，不要權(quán)，但是要地位要尊敬要物質(zhì)與精神的享受。地位愈高，說話愈隨意親切，她對劉姥姥說自己“不過是個老廢物”，已經(jīng)是信心十足的自嘲——而這是高境界的幽默了。第二個是鳳姐，鳳姐取得賈母的寵愛靠兩條，一是能干，二是哄著賈母喜樂?？磥碛哪彩茄麑櫟牧挤?，不可不察。要邀寵就不僅要為老板分憂解難，還要配合老板消閑解悶。自古有“滑稽列傳”，這也是一種行業(yè)。第三個是劉姥姥，裝瘋賣傻，倚老賣老，發(fā)揮優(yōu)勢，以粗村而顯新奇，以蠢笨而出笑料，別具一格，她的角色為賈府任何人包括最可賈母心意的鴛鴦所不能替代。最后還因為，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有哭有笑，有戰(zhàn)有和，有散有聚，互相轉(zhuǎn)化，互相襯托，一部長篇怎能一味地只寫一面呢？

這幾回寫得相當(dāng)密實。怎么作詩怎么結(jié)社，寫一次不行連寫三次——詠海棠、詠菊、詠蟹。一個吃蟹也寫得著著實實，風(fēng)雨不透，毫纖不漏。這是微觀地看的。微觀地看甚至也可以責(zé)備作者這些個地方寫得太滿太炫耀，欠精煉缺濃度，胡適對《紅樓夢》就做過此類批評。

但從整體看，有這么幾章，反而顯得更加疏放和舒展。曹雪芹的一大氣魄一大本領(lǐng)一大令人羨慕之處在于他敢于善于放開手腳寫生活，這幾章其實是放下了許多矛盾沖突，盡情地寫一疊快樂的日子。賈政和寶玉的矛盾激化以后，虎頭蛇尾，沒了下文。襲人打了小報告，向王夫人提出應(yīng)將寶玉遷出大觀園的重大建議后算是埋下了定時炸彈留下了重大隱患，但暫時沒有消息。而寶玉在大觀園中及時行樂，風(fēng)華正茂。黛玉和寶玉經(jīng)過“訴肺腑”，經(jīng)過“贈帕題詩”，似乎也平息了誤解和猜忌。其他主仆人等明爭暗斗，生存競爭，縱橫捭闔，似乎都暫告一段落，似乎進入了“無差別境界”。似乎把情節(jié)糾葛暫時丟在了一邊，似乎忘記了人生的家族的種種苦惱。似乎忽然大觀園內(nèi)充溢了歡樂聚會的調(diào)子，而這種聚會，這種“派對”（party）又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糊的不祥之感。直到全書結(jié)束，“落得個白茫茫大地”之時，猶令人懷念他們有過的歡樂今朝而欷歔不已。而從結(jié)構(gòu)上說，這不是極大膽的間離，極大膽的欲擒還縱，極其大手筆的舍棄（情節(jié)的連貫性與緊迫性）與摭拾（生活的廣闊性與真切性）嗎？也正因如此，一部長篇小說才有了“長篇”的特點——豐滿、立體、恢宏，正像世界本身、生活本身一樣；可能過于滿溢鋪陳，卻絕對不可能捉襟見肘。某一條線，某一個面的滿溢，卻恰恰是整體的“輪作”，整體的緩沖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