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窟窿

5

深秋的山林特別清冷，石頭縫里都滲出涼氣。人們出門的時候縮得小小的，生怕身上的熱氣跑掉。有些怕冷的生靈陸續(xù)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沒人說得清楚。叫了一夏天的蛤蟆，在冷泉里忍受不了啦，找了暖和的洞貓起來，不出來，也不叫了。幾只懶惰的蟲子，也都閉了嘴巴，緊緊抱住一根草莖，貼吸著那一點(diǎn)點(diǎn)夏日的余溫，秋霜下來了，它們瑟瑟抖著，直至滑落下去……一切便結(jié)束了。月亮爬上山梁時，白霜灑了滿地，在月光下面閃閃爍爍，如一地散碎白銀。

滿山踏著滿地的碎銀出了家門。滿山怕吵醒哪家的狗，下意識間蹺起腳，輕輕抬起輕輕落下，那樣子很像家里的貓。李小刀家的四眼耳朵太靈了，還是聽見了動靜，汪汪叫起來。滿山恨不能先去結(jié)果了這條敗家狗。

滿山也就不顧一切了，一口氣跑過去，把煩人的狗叫甩在了身后。

遠(yuǎn)遠(yuǎn)的，站臺上的幾盞燈像瞌睡人的眼，瞇縫著，要熄滅似的。

滿山慢慢靠近車站。一根帶刺的灌木刺痛了屁股，滿山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

那片野玫瑰偷襲了滿山。滿山很小的時候，它們就有了，一棵一棵長在鎮(zhèn)子邊上的灌木叢里。春天開紫紅色的小花，花瓣是甜的，不知多少次填飽滿山的肚皮；秋天結(jié)橢圓小果子，起初嫩綠，皮薄微甜。灌水鎮(zhèn)的孩子們都會來采摘。去年秋天，滿山跟李小刀還為這片野玫瑰果打了一架。李小刀的意思是讓大家等兩天，等果子熟透了更好吃。滿山不同意，摘了一兜子，兩個人便打了一架。那時候，李小刀還沒有四眼狗壯膽，跟滿山比劃兩個回合就逃了。其實(shí)，果子很快就能熟透。秋霜一下來，幾天就變成紅色，味道酸甜，便是熟透了。幾天以后，滿山和李小刀忘記了打架的事情，跟伙伴們躺在這片野玫瑰林里，伸手采摘，吃得滿口甜絲絲的。

據(jù)說，現(xiàn)在這片野玫瑰也成了日本人的。

有一天，李小刀去采摘，河野站長果然是這樣說的，滿山舅舅海川也是這樣說的。李小刀很窩火，回來對滿山說：“你是漢奸的外甥……”

“漢奸”這個詞是最近才傳到灌水鎮(zhèn)的。滿山也聽人家說了，像海川那種給日本人當(dāng)差的人，就叫漢奸，他是灌水鎮(zhèn)歷史上第一位漢奸。漢奸，不是一個體面的稱呼。

就因?yàn)楹４ǔ蔀闈h奸，滿山便成為“漢奸的外甥”。滿山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朝李小刀握緊了拳頭，問：“漢奸的外甥就一定是漢奸咋的？”

李小刀一下子糊涂了，愣了一下：“也不一定……反正不太好?！?/p>

那孩子喊上他的四眼狗，跑進(jìn)棺材鋪不出來了。滿山追了幾步：“李小刀，你給我站住……”本來還想同他理論幾句，人家藏起來了，跟誰理論去？應(yīng)該跟舅舅理論去，可是舅舅在日本兵的站臺跟日本人嘀嘀咕咕呢。那兒是不讓隨便進(jìn)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