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沈天心和程音剛開始同居的這一年的冬天。穿著破舊的姜黃色皮衣、頂著一頭亂發(fā)、拎著可疑黑色鐵皮箱的沈天心,獨自一人跨越半個冰封的城去一所不很有名的高中看一個不很有名的人。墨色的松柏站在道路兩旁,自然、豐美,然而不載一片雪。晚鐘敲起的時候,日落于天文臺的圓頂背后,紅色的光和黑色的暗在松林頂端熾成一線。
那是沉默、清簡、冷漠、高貴的古老。
從地上的一磚一石中,從走過的人的一言一行里,從別在黑色制服領(lǐng)上的水鉆的輕閃里。那樣的專制和守舊卻毫無漏洞,以近乎標(biāo)本的姿態(tài)矗立在那里。沈天心想起老媽相夾里曾祖母的照片。極致的美,極致的優(yōu)雅。
現(xiàn)實中的那個人因胃癌晚期死在家里,樣子不堪不潔令人害怕。
百年前的世界未必就比現(xiàn)在愚蠢陰暗不得體。因為你只看見了它老死的時刻,它繁華若錦的盛年當(dāng)時,你忘記了。
而朗校顯然不同。它未老,亦未終。
沈天心在教學(xué)樓的第二層找到了爺爺?shù)漠嬒?。她一路低頭快走,縱使是她這樣皮糙肉厚無節(jié)操的地外生物,也敏感地覺察到自己和這里的氣場格格不入。然而站在那布著灰和油彩味道的畫框面前,在爺爺畫框上的玻璃倒影里,沈天心還是看見了自己——咖啡色的皮鞋、濺了泥的深色牛仔褲、遍布陰霾的面孔和那上面的暗灰色眼睛。
落魄。麻木。沒有自我。然而卻又寂靜囂張地,驕傲著。
十四歲的時候,沈天心在火車站臺看著天空,籌劃著離開熟悉的世界。那時候她的臉上沒有這里的孩子所有的那種干凈而又耀眼的光芒,但她也是燃著的,有著新炭的熱度和棱角。
不像現(xiàn)在。待在狹小的火爐里,心口的熱度點不著一根蠟燭。
沈天心望著那個養(yǎng)她、教她十二年的人的臉,輕聲道:“我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