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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多年前金陵的那個恐怖之夜,我想順兒應(yīng)當是真正的無名英雄。從可以捕捉到的各種蛛絲馬跡來看,代替碧城去死的正是順兒。我們可以想象,當順兒匆匆趕回東王府的時候,已是一片大亂。天王侍衛(wèi)夜半抓人的聲音穿過一個世紀向我們襲來,那聲音聽起來毫不陌生。所有的女人,包括善祥,都希望有一種能把自己突然隱去的高超本領(lǐng),或者把自己像折疊好了的東西那樣放進抽屜里,收藏起來,要么,干脆化作一片柔和的云彩,變成鳥翼,或者,一滴清水,蒸發(fā)了,就沒了。只有一個女人例外,那就是順兒。順兒在那個夜晚,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投下自己巨大的陰影——她一往無前地走向東王府,走向死亡。
很明顯,在死前善祥和她激烈地爭論過,但是她生平第一次違拗善祥的意思,她選擇了死,在她純樸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必須要有人代碧城去死,如果不是她,就會是別人,她像原諒母親那樣原諒世人的墮落,她獨自走向通向死亡的回廊,用只有十九歲的年輕身體去填補深淵中那個陰暗的缺口。她不漂亮,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她來自金陵的鄉(xiāng)下,和女館的其他姐妹不同,當初她是因為仰慕太平軍而自愿來的。太平軍曾經(jīng)給她帶來雖然短暫但是莫大的欣喜。她曾經(jīng)用多么崇拜的目光仰視著天王洪秀全和東王楊秀清,她不敢正視石達開、陳玉成那些年輕的將領(lǐng),她一見他們就禁不住臉紅心跳,她無數(shù)次地想過了,假如需要為他們?nèi)ニ?,就是上刀山下油鍋,她也無怨無悔,而且,不必讓他們知道。但是天朝的五年生活像一個噩夢把她攫住了,她沒有一天不在臨睡前在胸前畫著十字:“上帝啊,原諒他們的罪孽吧?!?/p>
如今她真的要替別人去死了。她和碧城并沒有深交,但是碧城與善祥間的每一次文字交都是由她來傳遞的。有一回碧城高興了,曾經(jīng)贈她一副親手繡的鞋墊。她寶貝似的壓在箱底,今兒個,她頭一回把它拿出來,墊在腳下,上面繡的鴛鴦依然那么鮮亮,碧城的意思全在上面,可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投環(huán)而死,用的是極潔凈的白綾。善祥撫尸大哭,善祥知道她之所以用白綾而不用匕首,完全是為了怕鮮血給善祥帶來麻煩。善祥把自己最心愛的衣裳拿出來給她穿了,又拿出整整一匹白綾,命兩個可靠的丫頭細細密密地把她的尸體從頭到腳裹了,然后率女館所有的姐妹跪在尸前,祈禱。
那是一次來自天國的合唱。忽然刮起的狂風是遲來的音樂,在風中,姐妹們感受到了正在俯視的目光,那赤裸裸的目光,牢牢筑在月亮的巢穴里,澄明、冷靜,又充滿著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