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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女人幾乎都是薄命的,我們這個故事也未能免俗。梅花并沒有因為救過小姐的命而變得幸運,相反,一切似乎因為那件事而變得更糟。這是梅花的智力層面所絕對料想不到的。
若木內(nèi)心的陰霾籠罩了她整整一生。那個白紙剪成的少女從那個夜晚開始常常在黑暗中獰笑。若木像過去一樣寡言,依然那樣拿捏著小姐派頭,臉上的線條依然那樣精致,看不出任何毀傷的痕跡,只是枯坐的時間更長了。飯量簡直少得可憐。若木枯坐的時候就直直地望著窗外的葡萄架,然后便慢慢地挖耳屎。那只純金的挖耳勺就是玄溟在這時候送給若木的。那是玄溟的心愛之物。玄溟以為女兒會欣喜若狂,可是若木只是毫無表情地接過來,便開始挖耳屎了。一下,又一下,若木的鎮(zhèn)定和目中無人使玄溟害怕,玄溟顛著小腳倒退著走了,撞響了掛在門廊上的風(fēng)鈴。風(fēng)鈴聲是突然爆發(fā)的。平時清脆的聲音好像發(fā)了霉。當(dāng)時正是梅雨季節(jié),一切都在發(fā)霉,包括那個白紙剪成的少女的初戀。
能夠接近若木的只有梅花。每天晚上,若木在就寢前都要先看一會兒書。略通文墨的梅花完全不明白那上面蝌蚪文似的字碼,卻被里面的插圖弄得心驚肉跳。有一幅插圖畫著一個女人,穿一件袒胸露背的連衣裙,一雙眼睛又大又哀怨,睫毛長得嚇人,一個男人摟她在懷里,她凸起的乳房緊擠在男人的胸前。梅花當(dāng)然不知道小姐看的是法國名著、原版的《曼濃·蘭斯科》。梅花只是覺得心跳耳熱,身上有什么地方在傳遞著一種陌生的、從來沒有過的訊息。梅花一扭臉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這間簡陋的小屋掛滿了梅花自己繡制的各種各色的荷包。梅花把自己血紅的臉藏進(jìn)琳瑯滿目的荷包里,一股燥熱迫使她解開自己的蔥綠灑花大襟褂子,胸前那兩堆肉已經(jīng)支棱著從鮮紅緞子兜肚里鉆出來,就仿佛一夜之間結(jié)成的果子,飽滿、美麗而芬芳。她輕輕地碰了碰它們,立即覺得全身一陣酥軟,連周圍的荷包也輕輕顫動起來。荷包顫出一股香氣,梔子花與薰衣草的香氣,令人癡迷。
梅花走進(jìn)天成房間的時候正是一種癡迷的表情。那是翌日下午,少爺午睡醒來的時候,若木讓梅花到弟弟的房間去拿拂塵——若木總覺得房間里有灰塵需要不斷地打掃。梅花一走進(jìn)天成的房間眼睛就變得很亮,亮得就像是噙滿了淚水。那種癡迷大大地嚇了天成一跳。天成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把錘子重重地砸了一下,頓時一陣鈍痛。緊接著,那痛似乎漫延開來,像長了觸角一般流遍全身。少年男子的一股血氣沖頂上來,天成的臉紅了,連眼眶也紅了起來。天成眼眶紅起來的時候顯得純潔而自尊。那是一種少年男子獨有的表情。許多年后梅花仍然記得,當(dāng)時有一股突如其來的風(fēng)霍地吹開窗子,有大團(tuán)白花花的柳絮飄了進(jìn)來。有一朵恰恰落在天成的肩上。梅花本能地走近兩步拂去那朵柳絮,她看見少爺一向英俊但略顯刻板的臉忽然變得生動。少爺沒有讓她的手立即離去,而是放在手里輕輕握了一會兒,好像有一種亮晶晶的液體順著她的手臂流傳到她的身體里,但那只是一瞬間,少爺?shù)氖趾芸焖砷_了,她看到他額角上微微跳動的青色的脈管,看到他的眼光猶疑著滑向她卻又不自覺地收攏。那種眼光恰到好處地構(gòu)成了一種叫做羞澀的表情,于是她的心燃燒了,她心里的燃燒立即由里向外發(fā)展,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很紅,但她根本無法控制那種燃燒。她覺得全身的每一個細(xì)胞都變得極度敏感,她很怕少爺?shù)氖衷倥龅剿肴绻菢拥脑捤龝刂撇蛔〉亟衅饋淼?。但是另一種欲望也同樣強烈地攫住她:她渴望少爺?shù)氖?,她渴望這雙手會撫愛她,就像窗外四月的風(fēng)一樣撩撥她。她靜靜地抬起頭,一雙眼睛出奇的明亮,就像是落進(jìn)了一顆星。少爺天成顯然是被這明亮的目光震懾住了,天成覺得自己失了音,什么也說不出來。
若木喚梅花的聲音就是這時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