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已經(jīng)鼓舞起來:“燒那個糧臺太容易了。那一桿子兵料就百姓給他們殺雞的把戲兒鎮(zhèn)住了,一個個放心地睡覺哩!一籠麥秸就把它燒光了?!?/p>
這當兒,從房子的套間走出一個人來,黑娃看出是韓裁縫,不由一驚。韓裁縫是去年遷到白鹿鎮(zhèn)的客戶,租下兩間門面房,用腳踏機器給人縫衣服掙錢,誰也弄不清他是哪里人。趕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兒一樣看他雙腳踩動機器踏板,發(fā)出喳喳喳連續(xù)不斷的響聲,一只锃亮的針上下躥動,把布片縫結(jié)在一起。圍觀的人雖然很多而生意卻十分蕭條,只有學校教員和少數(shù)學生掏錢請他縫制制服,莊稼漢無論窮人富人都只是看看熱鬧而已。韓裁縫坦然笑笑說:“放火燒糧臺,我也搭一手?!焙谕抟簿兔靼琢?,不需再問。三個人在煤油燈下進行具體實施方案的密謀,從哪兒翻墻進去,先燒哪里后點哪里,無論如何要把井繩給藏起來,點著了火吊不上水來。三個人約定如何用暗號聯(lián)系,具體分工都經(jīng)過再三斟酌。黑娃拍拍腦門說:“你這洋油(煤油)燈有一股臭味兒,熏得我頭昏腦漲直想吐。”
終于等來了一個刮風的夜晚。三個人從三面的圍墻上分頭爬上去。大門口有一個衛(wèi)兵在轉(zhuǎn)悠,院子里有一個衛(wèi)兵在轉(zhuǎn)悠。黑娃先跳進院子,繞著院里堆積的糧食轉(zhuǎn)到衛(wèi)兵身后,朝他腦袋上拍了一磚,衛(wèi)兵就軟軟地倒下去。他從后腰里取下臭氣熏人的煤油桶兒,擰開螺絲蓋兒,把煤油潑在那一排房子的門板上,摸出了洋火匣。黑娃自小使用的是火鐮火石拼打火星點燃煤紙,沒有用過洋火。他在兆鵬屋里試著擦燃過兩根黑色的洋火棒兒,比火鐮火石方便多了,什么時候能買得起洋火就好了。黑娃按約定的方案劃著了洋火,噗地一聲冒出一股藍色火焰,潑上煤油的木板門就騰起了火光。大門口的衛(wèi)兵一聲驚叫,放了一槍。黑娃已繞過房子跳上墻頭,瓦頂糧倉和院中用油布苫著的糧堆幾乎同時起火。黑娃爬上墻頭并不急于逃走,看著那個衛(wèi)兵在院子里呼喊、放槍,樣子很狼狽。房子里的烏鴉兵開始嚷叫呼喊起來,率先沖出火門的兵們哇哇哭叫著在院子打滾滅火。黑娃看著迎風飛舞的火焰已經(jīng)沖上倉庫和那排房子的屋檐,就跳下墻走了。他跑回自己的窯洞,把正在熟睡的小娥拉起來,讓她看火的壯觀。小娥走出窯門就叫了一聲:“媽呀!”西邊的天空一片通紅。黑娃說:“糧臺燒著了?!毙《饐枺骸罢嬗心懘蟮睦渫蘖?,敢燒糧臺!”黑娃說:“白狼放的火?!毙《饐枺骸鞍桌窃谀倪_?”黑娃說:“白狼在你尻子后頭站著?!毙《痼@疑地說:“你是白狼?你胡說……噢呀!怪道來我看你這幾天鬼鬼祟祟的……”黑娃就不吭聲了。
村莊里驟然騷動起來,傳出嘈嘈雜雜說話的聲音,男人女人們站在街巷里觀賞大火的奇觀。火焰像瞬息萬變的群山,時而千仞齊發(fā),時而獨峰突起;火焰像威嚴的森林,時而呼嘯怒吼,時而纏綿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著的萬千獼猴萬千精靈。人們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送進白鹿倉里的麥子頃刻變成了壯麗的火焰。黑娃站在窯垴的崖畔上觀賞自己的杰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彎里。村里傳來士兵們氣急敗壞的嚷嚷聲,拗口聱牙的河南口音聽來愈覺別扭,逼趕人們?nèi)ゾ然?。士兵們忽視了村子外頭崖坎下的窯洞,只在村莊里打門叫戶厲聲吆喝。黑娃跑回窯洞挑起兩只木桶,掙脫了小娥的阻攔:“我到跟前去看看熱鬧。”他從村子中間的大澇池挑了兩桶水,夾在擔桶和端盆的男人們中間,走過村巷走過白鹿鎮(zhèn)街道就無法前進了,大火炙烤得人的臉皮疼痛,滾滾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于是就把水隨地潑掉挑著空桶往回走。那火已經(jīng)無法撲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無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燒著的麥粒彈蹦起來,在空中又燒著了,像新年時節(jié)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燒到天亮,耀麗的光焰使東原上冒起的太陽失去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