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鹿原》第八章(1)

白鹿原(精裝) 作者:陳忠實


交農(nóng)事件經(jīng)人們百次千次不厭其煩地議論過,終于淡漠下來了。有關(guān)白狼的嘈傳中止了,卻隨著又傳開了天狗的叫聲。傳說白狼原先在哪兒出現(xiàn)過,天狗的叫聲就在哪兒響起。聽到過天狗叫聲的人還嘬起嘴模仿著:“溜溜溜——溜溜溜?!奔毤毜募饧獾慕新暸c莊戶人養(yǎng)的柴狗汪汪汪的叫聲大相徑庭,一般人即使聽到“溜溜溜”的叫聲,也不會與狗的叫聲聯(lián)系起來。而狗們是能聽懂的,每當它們聽到“溜溜溜”的叫聲,就像聽到號角,得到命令一樣瘋狂地咬起來,整個村子,甚至相鄰的幾個村子的狗都一齊咬起來,白狼就不敢進宅跳圈了。

白鹿原又恢復(fù)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著箍著一圈生鐵的大木輪子牛車嘎吱嘎吱碾過轍印深陷的土路,邁著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莊之間悠然往還,冬天和春天載著沉重的糞肥從場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麥捆或谷穗從田地里運回場院。白嘉軒也很快把精力轉(zhuǎn)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飭中來。

在鬧“交農(nóng)”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時間里,《鄉(xiāng)約》的條文松弛了,村里竟出現(xiàn)了賭窩,窩主就是莊場的白興兒。抽吸鴉片的人也多了,其中兩個煙鬼已經(jīng)吸得傾家蕩產(chǎn),女人引著孩子到處去乞討。他敲響了大鑼,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來,從來也沒有資格進入祠堂的白興兒和那一伙子賭徒也被專意叫來。那兩個煙鬼喪魂落魄的丑態(tài)已無法掩飾,張著口流著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后。白嘉軒點燃了蠟燭,插上了紫香,讓徐先生念了一些《鄉(xiāng)約》的條文和戒律。白嘉軒說:“賭錢擲色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煙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們來給他治手,嘴上有毛病的咱們就給他治嘴?!卑准诬幭冉辛税着d兒的名字。白興兒“撲通”一聲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賭了,我再不賭了!我再賭錢擲色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白嘉軒說:“起來起來!跟我來——”白嘉軒把白興兒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樹下,“背過身子舉起手!”白興兒背靠著槐樹舉起雙手,人們清清楚楚看見了白興兒那手指間的鴨蹼一樣的皮,白興兒平時總是把手藏在衣襟下邊羞于露丑。白嘉軒又連著點出七個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輕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樹舉起了雙手。白嘉軒著人用一條麻繩把那八雙手捆綁在槐樹上,然后又著人用干棗刺刷子抽打,八個人的粗的細的嗓門就一齊哭叫起來。白嘉軒問:“說!各人都說出自個贏了多少輸了多少?!卑着d兒和那七個人都哭泣著聲如實報了數(shù)。白嘉軒默默算計一番,贏的和輸?shù)臄?shù)目大致吻合,可以證明他們尚未說謊,就說:“輸了錢的留下,贏了錢的回去取錢?!卑着d兒和另兩個贏主兒被解下手,然后跑回家取了錢又跑來,按族長的眼色把銀元掏出來放到桌子上。白嘉軒說:“誰輸了多少就取多少。”那五個輸家被解下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失財復(fù)得的事,顫巍巍地從桌子上碼數(shù)了銀元,顧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頭:“嘉軒爺(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軒卻冷著臉呵斥道:“起來起來!你們八個人這下記住了沒?記住了?誰敢信??!把鍋抬過來——”幾個人把一只大鐵鍋抬來了,鍋里是剛剛架著硬柴燒滾的開水。白嘉軒說:“誰說記下了就把手塞進去,我才信。”幾個輸家咬咬牙就把手插進滾水里,當即被燙得跳著腳甩著手在院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白興兒和兩個贏家也把手插進滾水鍋里,直燙得叫爸叫爺叫媽不迭。白嘉軒說:“我說一句,你們再記不下再賭的話,下回就不是滾水而是煎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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