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就不再說話,領(lǐng)了鹿子霖散發(fā)的通告,徑直走回白鹿村。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锨鏟下幾束皂莢刺,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墻壁上,然后敲鑼,把通告的內(nèi)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里一邊敲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nèi)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法處治?!卑准诬幚@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jīng)圍滿了村民。大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后晌放學(xué)以后,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繡織著青草,河川里彌散著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里,就書記到紙上?,F(xiàn)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zhí)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閑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shù)闹櫫R,心里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征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于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fēng)月的《滋水集》里,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xí)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huán)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后,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里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nèi)。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毙煜壬枺骸澳恪鹗裁词??”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diǎn)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nóng)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nóng)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dān)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么寫?我聽老人們說過雞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帖?!卑准诬幷f,“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p>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于虎?;依青⑷猓桌撬毖睂懥T裝進(jìn)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 “徐先生,這事由我擔(dān)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毙煜壬f:“什么話!君子取義舍生。既敢為之,亦敢當(dāng)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