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朱先生正在書房里誦讀。誦讀已經(jīng)不是習(xí)慣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間一切佳果珍饈都經(jīng)不得牙齒的反復(fù)咀嚼,咀嚼到后來就連什么味兒也沒有了;只有圣賢的書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樣一句話,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體味和新的領(lǐng)悟,不僅不覺得味嘗已盡反而覺得味道深遠(yuǎn);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jīng)得住一輩子誦讀。朱先生誦讀圣賢書時,全神貫注如癡如醉如同進(jìn)入仙界。門房老者張秀才來報告,說省府衙門有兩位差人求見。朱先生頭也不抬:“就說我正在晨誦?!睆埨闲悴呕氐介T口如實(shí)報告:“先生正在晨誦?!眱晌徊罟俅鬄轶@訝,晨誦算什么?不就是背書念書嗎?念書背書算什么擱不下的緊事呢?隨之就對門房張秀才上了火:“我這里有十萬火急命令,是張總督的手諭,你問先生他接也不接?”張秀才再來傳話,朱先生說:“我正在晨讀。愿等就等,不愿等了請他們自便?!辈罟俾犃烁鹆?,再三申明:“這是張總督的手諭,先生知道不知道張總督?”張秀才說:“皇帝來也不頂啥!張總督比皇帝還高貴?等著!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只好等著,張秀才不失禮儀為他們沏了茶。
朱先生晨誦完畢,挽著袍子來到門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張總督的親筆手諭。張總督的信慷慨陳詞,婉約動人,言簡意賅地闡釋了反正舉事的原意,擺置出目下嚴(yán)峻的局勢,又說反正時逃跑的清廷巡撫方升,從甘肅寧夏攏集起二十萬人馬反撲過來,大軍已壓至姑婆墳扎下營寨,離西安不過二百里路,要決一死戰(zhàn)。張總督說他的革命軍同仇敵愾,士氣高昂,完全可以擊敗方升的烏合之眾,只是戰(zhàn)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涂炭,古城必遭毀滅,于理不通于心亦不忍。因此想請朱先生前往姑婆墳,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與方升之交誼,勸方升退兵,這里亦不追擊,由他自去隴西。如果方升情愿留住西安,張總督可以保護(hù)其頤養(yǎng)天年。
朱先生看罷,對兩個差人說:“儒子只讀圣賢書,不曉軍事,又無三寸不爛之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張總督,免得貽誤戰(zhàn)機(jī)。”說罷就轉(zhuǎn)身走了。兩個差官氣得臉色驟變,讓司機(jī)發(fā)動了汽車,氣呼呼跳上車走了。朱先生聽得門口清靜下來,立即告訴妻子:“快點(diǎn)給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擔(dān)心地問:“你到哪達(dá)去?不是說不去嗎?”朱先生說:“我得出去躲幾天。我算定張總督還要派人來纏的?!敝彀资戏畔滦膩?,給他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朱先生夾了一把黃油布傘就出了白鹿書院。午時,兩位差官果然又駕著汽車來了,而且?guī)砹艘晃淮蠊?,是張總督的秘書。門房老者張秀才仍然以禮相待,如實(shí)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時分,在張總督的總督府門前,一位背著褡褳夾著油傘的人徑直往里走。荷槍實(shí)彈的衛(wèi)兵橫槍擋住。那人說:“我找張總督?!毙l(wèi)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里連續(xù)呼出五個“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門口大聲呼叫起張總督的名字,而且發(fā)起牢騷:“你三番兩次請我來,我來了你又不讓我進(jìn)門。你好不仗義!”這時候一輛汽車駛到門口停下,車上跳下兩個人來,順手抽了衛(wèi)兵一記耳光,轉(zhuǎn)過身就躬下腰說:“朱先生請進(jìn)?!敝煜壬豢?,正是早晨破壞他晨誦的那兩位差官,便跟著差官走進(jìn)總督府見了張總督。張總督挽著朱先生坐下,親昵地怨嗔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蟲兒不得死了? 放著汽車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說:“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聞見汽油味兒就惡心想吐?!睆埧偠秸f:“我真怕你不來哩!正準(zhǔn)備三顧茅廬,我親自去你的書院哩。”朱先生笑說:“縱是孔明再生,看見你這身戎裝,也會嚇得閉氣,何況我這個土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