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先生趕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達(dá)出事地點,吆喝一聲:“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雙方都垂手駐足。冷先生一手挎著長袍走上前去,一手拉著白嘉軒,一手拉著鹿子霖朝鎮(zhèn)子里走去。無論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見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紛紛四散。倆人被冷先生一直拖進(jìn)他的中醫(yī)堂。冷先生先關(guān)了門以免圍觀,隨之打了兩盆水,讓他們各自去洗自己臉上手上的血污,然后給他們抓破的傷口敷了白藥,止了血。冷先生說:“就此罷休的話,你倆現(xiàn)在都回去吃早飯;罷休不了的話,吃罷飯上縣去打官司?!闭f罷拉開門閂,一只手作出請出門的手勢。
白嘉軒隨后即弄清,李家寡婦確實先把地賣給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麥子拿了八塊銀元,一俟簽字畫押再算賬結(jié)清。這當(dāng)兒看到白嘉軒給那位賭徒兒子的地價比鹿子霖給她的地價高出不少,心里一轉(zhuǎn)就改變主意,要把地賣給白嘉軒,用白嘉軒給她的地款還了鹿子霖的借貸。白嘉軒弄清了這個過程就罵起李家寡婦來:“真正的婆娘見識!”但事已至此,他無法寬容鹿子霖。他在家里對勸解他的人說:“權(quán)且李家寡婦是女人見識。你來給我說一句,我怎么也不會再要她的地!你啥話不說拉馬套犁就圈地,這明顯是給我臉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堅定,無論李家寡婦如何婦人見識,這本身與他無關(guān);他現(xiàn)在手里攥著賣地契約,走到州走到縣都是有理氣長的官司。他已經(jīng)向縣府投訴。鹿子霖也向縣府投訴。
李家寡婦與白嘉軒簽字畫押以后,鹿子霖當(dāng)晚就知道了。當(dāng)雙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齊按下蘸了紅色印泥的食指的時候,鹿子霖已經(jīng)作出明早用騾馬圈地的相對措施了。鹿子霖把整個賣地的過程向父親鹿泰恒學(xué)說一遍。鹿泰恒問:“你看咋辦呢?”鹿子霖就說了他的辦法,又對這辦法作了注釋:“倒不在乎李家寡婦那六分地。這是白嘉軒給我蹺尿騷哩!”鹿泰恒說:“能看到這一點就對了?!彼S了兒子已經(jīng)決定的舉措。在他看來,白秉德死了以后,白嘉軒的厄運已經(jīng)過去,翅膀也硬了,這是兒子鹿子霖的潛在的對手。在他尚健在的時日里,應(yīng)該看到兒子起碼可以成為白嘉軒的一個對手,不能讓對方蹺腿從頭上蹺了尿騷!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傾家蕩產(chǎn)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白嘉軒從滋水縣投訴回來順便走到白鹿書院,同姐夫朱先生訴說了鹿家欺人過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給知縣提示一下,使這場肯定贏的官司更有把握。據(jù)嘉軒得知,每有新縣令到任,無一不登白鹿書院拜謁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說:“我昨日已聽人說了你與鹿家為地鬧仗的事,我已替你寫了一件訴狀,你下回過堂時遞給衙門就行了。記住,回家后再拆看?!?/p>
白嘉軒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燈下拆開信封,一小塊宣紙上寫下稀稀朗朗幾行娃娃體毛筆字:
致嘉軒弟
倚勢恃強(qiáng)壓對方,
打斗訴訟兩敗傷。
為富思仁兼重義,
謙讓一步寬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