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城市

無論去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我都要去那里的書店逛一逛——不一定要買書，只是隨意而閑散地漫步而已。

一座城市的脈搏與呼吸，盡在于此。

針對香港的批評聲音里，最廣為人知的，莫屬“文化沙漠”四個字。聽得太多，以至于在未到香港前，就給它定了性。它擁有的就該是港劇里的快餐文化，或者港片里那些光怪陸離的生活景象。即便丟失了精魂，忘卻思考與停頓，只得一個軀殼，它依然安逸如常地飛速向前滾動。

面對這種批評，香港人并不以為忤。在香港主流文化中，貫穿了某種理直氣壯的俗文化精神，他們對自己的物質(zhì)與世故泰然自若，并不在意外界的低眼相看。

但香港真的與我們刻板印象中的樣子一致嗎？也不盡然。

我很喜歡的香港詩人廖偉棠先生，就曾說過：“一般人只認為香港是旅游購物的地方，而我想把香港的另一面展現(xiàn)給大家看。而這一面又是特別變化多端的，有點像歷史上的波西米亞民族或波西米亞藝術(shù)家一樣，想給更喜歡藝術(shù)性或更喜歡有趣的事物的人去了解香港?！?/p>

書店就是這座城市的另一個面貌。

在香港，除了商務(wù)印書、中華書局等寥寥幾個大型的連鎖書局，還擁有一樓臨街的面鋪，大多小型的獨立書店，都在“向上發(fā)展”。有的在二、三樓，也有在更高樓層的。在香港逛書店，才能真正體會“書籍”與“階梯”的關(guān)系。

旺角西洋菜街是香港最繁華的地段，短短百米的街道上，近十家書店隱藏于鬧市的上方，混跡于燈紅酒綠之中。匆匆過客看不到它們，但對喜歡讀書的人來說，這里無疑是他們的精神家園。

田園書屋是這些二樓書店中資格最老的一家，開在這里有近30年的歷史。書店充分展現(xiàn)著香港人善于利用空間的精神——進書店前，顧客會經(jīng)過一條狹窄的樓道，墻上貼滿了各種暢銷書的海報。走進書店，不足40平方米的空間被書本塞得滿滿當當，這里書籍多以人文社科類為主，政治經(jīng)濟類的圖書包羅萬象。

店里的客流并不算少，小小的空間里被看書的人占滿，令人不得不側(cè)身才能走到下個書架。

西洋菜街上的二樓書店中有一個躲不開的名字——洪葉書店。但隨著這家知名書店在2005年宣布關(guān)門，這里的二樓書店也漸漸產(chǎn)生了變化，各家書店為自謀出路，錯位競爭，紛紛走上特色經(jīng)營的道路。因此，如田園書屋那樣堅持走傳統(tǒng)社科書店路線的書店已不多，與之相反的是，低齡化的漫畫書店、實用化的二手教科書店和低價格的簡體書店，成了西洋菜街二樓的主流書店種類。

離田園書店不過十步路的距離，就是以銷售簡體書為主的二樓書店尚書房。這里的書幾乎都是內(nèi)地出版的簡體書籍，雖然原本的價格上被貼上新的“香港價格”，但比起其他香港版和臺灣版的書價來說，依然算是低廉。

漫畫書店也是西洋菜街上的主流書店。一家名為綠野仙蹤的書店里陳列的幾乎都是各種各類的漫畫和青春讀物，從店里人氣可以看出，漫畫書很受本地學(xué)生的歡迎。不過漫畫書店生意雖火，但對于傳統(tǒng)書店主來說，他們并不認可這種現(xiàn)象。不是說香港年輕人不看書，只不過他們看的書，和他們概念中的書不一樣了。

其實所謂二樓書店，不都盡在二樓。隨著香港的店租越攀越高，不少書店的樓層也越開越高。但在這些藏身于高樓的書店里常會有不少驚喜——一些香港知識分子就偏愛在高層開一家獨立書店，這些書店帶有店主強烈的個人風(fēng)格，里面的圖書也常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獨立書店在日漸衰落的西洋菜街上，保持了難得的清醒。

西洋菜南街68號7樓的序言書室，面積不過40平方米大小，卻五臟俱全地有它別具特色的書架、前臺區(qū)和供人看書閑坐的書吧區(qū)，難得的是，這里的內(nèi)室還有一間迷你的畫廊，不定時地展示攝影展和畫展。

比起人流攢動的西洋菜街，我其實更愛去軒尼詩道一家叫“書得起”的獨立書店。

因為一個簡小不起眼的名字中隱含著某種堅韌的態(tài)度，所以許久以前，便牢固地記著這個書店。書得起，很有態(tài)度的一個說法，對香港人來說，“書”同“輸”，其實不是一個好意念，很少人送書，因為沒人愿意“輸”。而輸?shù)闷?，隱忍而堅強的說法，是完完全全的“后97”香港人的心境。于是，從一句民意口語開始，把態(tài)度簡單干凈地放入文化空間之中，經(jīng)常是帶有本土情感的香港人的做法。

“書得起”不是在臨街一眼可以望見的位置。第一次誠心尋覓，在樓下恍恍惚惚趟過幾次，抬頭亦望不見任何書店招牌，以為已經(jīng)是被宣告死刑不復(fù)存在了，失望而去。那時還是因著對這座城市的某種陌生，不知道只要放了心走上樓，拐過冷寂樓道，就會發(fā)現(xiàn)龐大風(fēng)景。于是以后再去，輕而易舉地，就能在那座不起眼的大廈當中找到它。

西洋菜街鋪天蓋地，仿佛全是教輔書的天地。在“書得起”我卻總能相中自己喜歡的書。有時甚至是不易找到的初版或錯版。比如桂冠圖書初版的Fitzgerald的《夜未央》就是在此購得。

科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寫道：我可以告訴你，像樓梯一樣升高的街道有多少級，拱廊的彎度有多大，屋頂上鋪著怎樣的鋅片；可是我已經(jīng)知道，那等于什么都沒有告訴你。組成這個城市的并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它的空間面積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

沒有人能從外化的繁華中看透香港的樣子，真正的城市，是無法用肉眼識別的。她的氣息與唇齒之香，就停留在那些細碎的書紙間。盡力呼吸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