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豪門,祖父是漢丞相,母親是梁王之女,衛(wèi)青立功封關(guān)內(nèi)侯后,趙家才主動將女兒許配給他。
趙吉兒的相貌清秀白皙,略顯瘦削,平時看起來也是個美人,不知道為什么,一站到平陽公主身邊,就會顯出幾分刻薄相。
她為人也確實有幾分尖刻。
逢年過節(jié),趙吉兒極少參加我們衛(wèi)家的家宴,盡管大姐二姐都已經(jīng)嫁給了年輕的二千石高官,我也因生下公主而被封夫人,但趙吉兒的骨子里仍看不起我們,她很少跟我們來往,萬一宴游時坐到一起,能不和姐姐們開口說話,她就絕對不會輕吐一個字。
我當(dāng)皇后時,她托我為她兄弟謀個侍中之職,我因事耽誤了幾個月,她便勃然大怒,背后罵我為“賤婢”,說我們衛(wèi)家是因為和她們趙家結(jié)親才抬高了身份,受到了皇上的重用,不料卻如此忘恩負義。
這幾年,獨居府外,她竟瘦成了一把骨頭,令我看著覺得慘然。
趙吉兒匍匐在地下,一改從前的矜持傲慢,痛哭失聲道:“陛下,婦人的‘四德’,我一樣不缺,卻被無情地拋棄,成親八年,有七年多時間,我獨自守著空帷,為衛(wèi)青操持家務(wù),甚至,因為自己身體不好,還給他納了兩個妾侍,豈料竟中途被棄。當(dāng)年被休,我就沒打算再活下去,只為了看他二人的笑話,我才強撐著活在這世上!平陽公主比衛(wèi)青年長八歲,婦人又比男子容易年老色衰,我想等著看衛(wèi)青后悔莫及的樣子!可是陛下,如今我不但無故被休,一生寂寥,甚至連與衛(wèi)青合葬的資格都失去了!陛下要為我做主??!”
我也有些傷感,她的要求并不過分,她是長平侯衛(wèi)伉的母親,是衛(wèi)青的發(fā)妻,為他操持過八年家事。
然而合不合冢,這算得了什么驚天的大事呢?
就算趙吉兒的骨頭和前夫葬在了一起,衛(wèi)青一樣愛的是平陽公主,就算此生不能合葬,平陽公主的心也早就隨著衛(wèi)青關(guān)入了墓門。
或者,趙吉兒只是戀著長平侯夫人的名位,不能忘懷。她不愿被草草葬在普通官吏們的墳冢堆里,讓后人嘲笑她的孤單、恥辱和平凡。
樂工們大多撤出了內(nèi)殿,一名樂工不時輕敲編鐘,發(fā)出悠揚古遠的聲音,畫屏深處,四名綠衣謳者一邊撥弄著箜篌,一邊輕吟著宋玉的《神女賦》: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
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
其象無雙,其美無極;
毛嬙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
《神女賦》與《登徒子好色賦》都是皇上喜歡的文賦,他常自命為楚襄王那樣的風(fēng)流帝王,只惋惜沒有神女愿與他陽臺相會。
隨著一聲羯鼓輕響,一個膚白如雪的女子出現(xiàn)在正殿中間。
她披著長發(fā),赤著雙腳,銀色的舞裙足有六尺長,八幅裙擺全拖在地下,被她的回旋搖擺成了一場驟密的冬雪。
瞧她和皇上兩人之間用目光交流的深情蜜意,這大約又是皇上的哪位新寵。
“他不是舞女,”奚君在我耳邊輕語,“他是狗監(jiān)的內(nèi)官李延年,原是因為犯罪后受了宮刑,沒處謀生計,才自薦入宮,在上林苑養(yǎng)過兩年狗,聽說前幾天才被人引薦到皇上面前,皇上很是喜歡,他不但長得好,而且會侍候、會彈唱各種時令曲兒。”
是男人?是內(nèi)官?
我怔了一怔,極目看去,只見“她”眉黛深青如遠山,雙眼含情如太液池波,膚若堆雪,柔若無骨,妝容清麗,哪里能看出半點男人的模樣?
難怪田仁說李延年的容貌氣質(zhì)不在韓嫣之下。
當(dāng)年的韓嫣,只要換過裙裝,定然能夠媚態(tài)萬端、艷冠后宮,而一旦束起金冠、穿起戎衣,又是絕頂英俊瀟灑、令女人心折的美少年。
這妖孽。
李延年手持羯鼓,越舞越近,輕啟貝齒,曼聲唱道: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尹婕妤和邢夫人同時端著一杯滿斟美酒的金爵送到皇上唇邊,可他卻全不理會,只是出了一會兒神,向我們嘆道:“唉,延年誤朕,世上豈有如此絕色佳人哉?”
我的眼前忽然間跳出那個窈窕俏麗的金色影子,還沒等我回過味來,平陽公主已經(jīng)快人快語地笑著說道:“誰說沒有,李內(nèi)官唱的不是別人,是他親生的妹子李燕然,陛下,趕明天你也見一見,人人都說李內(nèi)官長得俊,我看啊,他還及不上他妹子的十分之一呢?!?/p>
皇上悠然神往,歡喜道:“朕不信,世上竟有這樣的絕色。來人,駕朕的六馬青蓋天子車去,速請佳人入宮!”
他再也無心去喝尹婕妤們斟好的酒,也不愿往跪在地下齊聲給他祝壽的各國佳麗身上看一聲,更無心去聽他的皇后、太子和公主年年相同、整齊劃一的祝壽辭。
他的心已經(jīng)遠遠地飛出了未央宮,去和那個金色的影子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