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弟！”那一刻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你為什么出此不吉之言？”

“近來我自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衛(wèi)青低沉地說道，“三姐，我想，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牧羊，長年睡在潮濕骯臟的羊圈里的緣故。冬天那么大的雪，我只有半塊掉毛的羊皮能御寒，北風將我吹得硬邦邦的，只要缺少一點意志力，第二天早晨我就會成為一具凍僵的尸體，雪夜里我不停地爬起來，在四面透風的羊圈里跑動取暖……年輕時仗著底子壯，扛了過來，現(xiàn)在年近五十，終究是不中用了?！?/p>

“該死的鄭季！”我回想起往事，不禁怒容滿面，“我早該殺了他！他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成奴才！”

“不必?！毙l(wèi)青苦笑道，“我已經(jīng)報復(fù)過了。二十年前，我強征了他的家財。他的那三個兒子都被我征募來，在帳下當騎兵，一個戰(zhàn)死在祁連山，一個戰(zhàn)死在龍城，剩下的小兒子，只有一條腿一只手?，F(xiàn)在，鄭季年過七十，還要為鄰人看守羊群，討一口殘羹冷飯，來養(yǎng)活他的殘廢兒子。我有時夜里醒過來想，我是不是太殘忍了，他畢竟是我的生身父親……”

“他當年對一個八歲的孩子那么絕情，應(yīng)有此報！”

衛(wèi)青走到殿門處，輕輕搖動一枝桃花，落英繽紛，衛(wèi)青就在那棵樹下回首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已經(jīng)命人去河?xùn)|，給鄭季建一座簡單的房子，再安排兩個人服侍他，就讓他平平靜靜地死去罷，不要再有什么痛苦，也不要再有什么怨恨。”

“青弟！”從這件事上，我真的發(fā)現(xiàn)了衛(wèi)青有夕陽落山的跡象，“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從軍時曾向我說過的一句話了？”

“什么？”

“你受命為驍騎將軍，將要北上立功之時，曾私下里和我說：你少年時受盡天下人的白眼和欺凌，為了雪恥，為了功名，你可以不惜一切。你說你這一輩子決不原諒任何傷害過你的人，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原諒?！?/p>

“我忘了?！?/p>

“忘了？”

“皇后，”衛(wèi)青換了個話題，他走進殿內(nèi)，深陷在贅肉里的眼睛凝視著我，“老臣的身后，別人都放得下，只不放心兩個人?！?/p>

“哪兩位？我替你照顧他們?！?/p>

衛(wèi)青凄涼地笑著：“好，你答應(yīng)我，照顧好你自己?；屎?，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p>

我悲哀地點了點頭，垂淚道：“我答應(yīng)你。你若是走了以后，我會更加小心謹慎，為了家族的榮譽、為了我自己而處處留神?！?/p>

“大勢已去，又豈是處處留神便能挽回頹勢的？皇后，你若回天無力，千萬要記得一個字——忍?！?/p>

我含淚點頭。

“我第二個不放心的，是伉兒?！?/p>

“伉兒有我照顧，你放心?！?/p>

衛(wèi)青苦澀地笑著：“伉兒從小生長侯門，不知稼穡，不通世情，失去父親以后，肯定會栽跟頭。我想，如有可能，將來讓他回平陽縣老家，買一塊良田，本本分分地做一個富家翁，反倒可保性命?！?/p>

“青弟多慮了?；噬显俦∏椋膊恢劣跁⑿l(wèi)伉?；噬显H口許諾，要提拔衛(wèi)伉至三公之位，將來輔佐太子，共治國事?！蔽野参克?。

衛(wèi)青的聲音越發(fā)悲苦：“世事多變，難以預(yù)料?；噬媳緛砩谱?，現(xiàn)下年紀大了，變得多疑、猜忌、冷酷，讓人畏懼……”

我不禁伸手將衛(wèi)青的頭攬入懷中，放聲大哭道：“青弟，你放心，我好歹要還你一個好好的兒子，不然，將來地下我如何有臉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