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暮雪(2)

我,衛(wèi)子夫 作者:陳峻菁


臥室半舊的雕花木門忽然洞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鄭季,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裹,右手拎著一只羊皮袋,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鄭季是衛(wèi)青的親生父親,本是平陽縣里的小吏,后來又到我們侯府當差。

他相貌不俗,武藝也不錯,但為人心狹暴躁,人緣頗差,加上好酒貪杯,辦事偷懶耍猾,所以一直也沒能升官。

聽說他這次跟著平陽侯來京里大婚,著實發(fā)了筆小財??赡苁沁@個緣故,他才決意回河東郡養(yǎng)老,不再一大把年齡還卑膝奴顏地給主子當差。

母親恣肆的哭聲追隨著他,但鄭季并沒有回頭。

“父親!”一直埋頭在火盆上的衛(wèi)青,忽然開口喚道。

鄭季愣了一下,縮回正抬起來準備踢開大門的左腳,站在前堂的門前,扭過臉來,看了一眼剛滿八歲的衛(wèi)青。

衛(wèi)青并沒有抬頭,他將臉向膝蓋上更深地埋去,過了片刻,他才冷冷地問道:“父親,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鄭?”

鄭季無法回答,只能有幾分尷尬地站在門邊。他將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懷,取出一緡錢,數(shù)了數(shù),想遞給衛(wèi)青。

“我來告訴你!”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走了出來,她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擦拭干凈,剛涂過胭脂的唇角掛著冷笑,“因為他不想承認你這個兒子,他不想讓你活出人樣,他要你一輩子都當個挨打受罵的賤奴才?!?/p>

我看著她那張憔悴的中年婦人的臉,覺得她有一種強烈的想傷害誰的欲望,但是受傷的并不是鄭季,而是我們外表剛強內(nèi)心脆弱的弟弟衛(wèi)青。

我感覺出來衛(wèi)青的肩膀在簌簌發(fā)抖,他強自克制著。我那八歲的小弟,已經(jīng)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母親看見鄭季臉上的難堪,不禁得意起來,向準備推門而出的鄭季厲聲說道:“姓鄭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幾個孽種也帶走!老娘才不替你操這冤枉心思,花血汗錢養(yǎng)你的私生兒子!”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快四十歲的母親,臉上仍留著余情不舍的繾綣,那種少女般的繾綣。

我知道,母親只是想用衛(wèi)青來要挾鄭季,她以為鄭季會舍不得他的兒子??墒撬e了,這男人唯一舍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鄭季冷笑兩聲道:“幾個孽種?哈,衛(wèi)大娘,這幾年你可不止我一個相好!衛(wèi)青是我的兒子,我認下了,衛(wèi)步、衛(wèi)廣的爹是誰,那只有你清楚!”

母親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他們倆之間并不忠誠,盡管母親最留戀的是鄭季,甚至動心想和他廝守一生。

鄭季不再理會她,轉(zhuǎn)頭向衛(wèi)青說道:“衛(wèi)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來接你,你跟我回河東郡的鄭家?!?/p>

母親傻眼了,其實她是最疼衛(wèi)青的,我是說,在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風韻猶存的美人、偶爾母性大發(fā)的時刻。

但這時候她騎虎難下,無法收回剛才的要挾,只好掩飾性地冷嘲熱諷道:“好,果然有膽子,我看你家那個母老虎會輕易放過你!等你臉上被抓得稀爛的時節(jié),才念起我衛(wèi)大娘的好來!老天有眼,鄭季,惡人自有惡人磨,你不要現(xiàn)世報在我的眼里!”

鄭季沒有回答,他雙手提著自己的包裹和長劍,一腳踹開大門,向漫天大雪中頭也不回地走去。

北風卷著雪花,尖嘯著沖進低矮的前堂。

站在一旁的少兒,走上前去,想關好大門。

母親卻喝止了她:“不許關門?!?/p>

我和少兒都怔怔地抬起頭看她,卻見母親正有幾分漠然地抬臉向外看去。

忽然間,她剛抹勻脂粉的臉上,沖下了兩道長長的淚跡,從那雙淚水迷離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讀懂了,什么叫做絕望。

母親向前沖了兩步,手扶著冰冷的門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進去。門外,鄭季高大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漸漸變成一個淡不可見的小黑點。

只有兩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們破舊的小院中。

我們聽見了母親咬嚙牙齒的吱吱聲。

我第一次看到,曾經(jīng)歡好如一人的情人,也會有這樣慘烈無情的訣別。情為何物,讓十二歲的我感到惶惑。

是愛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過荒原的野火,燃燒之后,除了滿地灰燼,什么也不可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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