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也,南冥者,天池也。我向虛空叩擊了兩下,叫到莊子且不要夢蝶,大鵬鳥飛向何方,南冥在哪兒,文中沒有交代,《逍遙游》又怎么冒出個無何有之鄉(xiāng)。莊周揚長一笑,南冥者,北冥者,皆虛幻也,北冥者即南冥也;來者來也,去者去也,來者即去也,飛者即不飛也,來路皆去路也。不可說,不可說??諝庠诜e聚變幻,剎那間一場雨把來路去路遮得嚴嚴實實,莊子在雨中狂嘯而歌,漫天飛舞的雨把一個人望向長天的姿態(tài)描繪得無比生動。
莊周的肢體語言在風雨中玄奧、空靈而蒼涼,他的手勢、腳步像綿綿不絕的雨點,和著風雨的節(jié)拍,舒展著道的韻味,偶爾望向茫茫雨絲遮擋下天空的眼神,描繪著天地間大寫的“道”字,閃電閃過,照著莊子神秘的臉,黃鐘大呂般的聲音剎那穿透迷霧,騎青牛遠遁的老者的目光在茫茫西域望向風雨中且嘯且舞的人。雨停了,大樗樹篩下的一縷星光從莊周的臉上移開,射向空濛的天空,一切都已明了。
莊子,其實我已明白。一切的奧秘盡在不可說中,這便是答案?!跺羞b游》中九萬里飛翔的鵬鳥是你自由不屈、驚世駭俗、飛向彼岸、尋找真我的靈性,粉墨登場的蜩與學鳩便是你塵世中負重旅行的軀體。由北冥而南冥,飛翔的過程,長風激蕩,你的語言含混晦澀,卻又直逼人心,你找到了其實又失去了,答案便在有無相生相滅、循環(huán)往復中,或者這不算答案,因為我們后人無法理解。
莊周,目睹這一切的你是否知道:人字,放在宇宙大背景下,該如何書寫?
莊周且不要夢蝶,我的雙手已合上《逍遙游》,要進入《齊物論》,在風雨中狂嘯且歌并不是你的專利。昨夜我好像記得喝了一場酒,一個人喋喋不休在我耳邊念叨著什么,他說你今天會走過這條街道,會想起什么,確實如此,我總感覺有人在我附近不緊不慢地走著,當我回頭時他卻不見了。莊周說過,他會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甚至他把這句話鄭重其事地寫進《南華·齊物論》中。我想此刻他應該就在我看不見的附近看著我從街上走過。
這個時候想起《齊物論》,我并不覺得特別奇怪,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起昨晚跟我喝酒的人就是莊子。他落湯雞似的從《逍遙游》回來,向我講述了一只鯤鵬的涅槃。我問他那只鯤鵬不就是你嗎,從無何有之鄉(xiāng)又飛回原路了。他不再說話,就沿著我們喝酒的那張桌子繞圓圈,在他看來這張桌子就是他的宇宙。他嘴里念叨著:“日夜相待乎前,而不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通常我在酒酣耳熱之際,是不去思考這些玄而又玄的東西的,我只想大聲說一些平生以為榮光的事。到后來,我眼前繞來繞去的莊周便模糊了,我睡了過去,但是我沒有夢見蝴蝶,那是莊子的專利,上下五千年絕無僅有的一次。
醒來時莊周昨晚嘴中的那一句話忽然鮮明地呈現(xiàn)在我耳邊,而不知其所萌。我突然覺得悲哀,我不知道從睡眠中清醒過來的思想從何而來,又把我引向何方。整個上午在我上街之前的一段時光,都捧著《齊物論》,我想鉆進莊周描繪的世界中,在卷中我只讀出兩句話: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把書本當作莊子,昨夜酒后他又從五行中遁入五行外了。我說:老兄,世人說你消極,就是從這卷《齊物論》的這些話引起的。
帶著這些疑問我在街上走著,我知道莊子通常會在我腦子被他的話繞來繞去繞昏的時候來見我,這樣顯得他深刻。
莊子果然以千里傳音的方式進入我的思維。他說跟我念: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我仿佛又看到一只鯤鵬在九萬里長空翱翔的壯麗。這句話在聲波中,像一條浩浩蕩蕩、無邊無際的長河上風卷云起的波濤,在我的腦海中蕩漾開來,我說明白了。莊周冷笑,明白就是不明白。他負著雙手,腳下踩起了天地乾坤。
手指的方向有多遠,就是心靈的方向有多遠,天地萬物當發(fā)無非波動于心念。心有多寬廣、博大,承載的宇宙萬物就有多深遠。如是也,莊子喃喃自語。一指非指,一指即心,指尖的跑馬,心靈延伸的大道,如我佛所說的般若智慧?!洱R物論》是你莊子式地給世人指明一條道路。而所謂的方生方死論,無非把世人對于人生最不想提起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下,把一切退路封死,徹底而干凈。而后激起生命最大的潛能和魄力。如是塵世中人自問其心,尋找道的本體。
世人曰消極,或緣于不求甚解,或智慧不夠。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世人笑我狂亂不羈,我笑世人看不透。消極還是積極,莊子的身影剎那間在天地中有些蕭索、單薄,冷。
一指之道茫茫來,啟世星光混沌開。
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若人易處迷于四方,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莊周笑,你說什么。我說什么。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發(fā)生,就像空氣流過空間,你需要,我需要,但它無色無聲無香無味無法。一切如此明了,但無從尋找。
齊物,莊子與我,突然想起一場睡眠。
我獨自坐在電腦前,今天早上起得早,辦公室空無一人,我開門時甚至感覺到空氣穿越時氣流像穿越河流樣豁然開朗,層次分明,很舒適的一種清晨感覺。有一秒鐘的時間我在想空氣凝固時人的強行穿越,人體受擠壓時是怎樣的情形。這樣想的時候我對于唯物與唯心的認識便有些模糊了。
昨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本來有些倦意,后來獨自躺在床上看著久違的月光如流水般照在我的身體上,情緒便有些懶洋洋的,睡眠一下子跑了,我吹著風扇。想著莊子。他曾經(jīng)說過,他的師兄弟列子“曾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受到他嚴厲的批判。在他的眼里,這種境界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的高中畢業(yè),還未登堂入室。我記得當時撇了撇嘴,很不以為然。我在胡思亂想著,慢慢進入了睡眠,好像沒有夢到蝴蝶卻聽到幾只蚊子在臉上嗡嗡叫,我想這是我的境界了。
我點擊了西祠胡同再見江湖老兄的《和寒江釣之南華》,看到那句話我突然間有些憂傷了?!扒f子,為什么我總感覺在縹緲的地界有你隱約的低泣,為什么泣不成聲總要嘻哈成一句嘻哈之言讓世人如奉綸音?!蔽也恢狼f子有沒看到這些話以及他那時的表情。他通常不請自到,神出鬼沒的,他的悲傷是千年冰山下的一截寒冰,只有在十個太陽齊出、冰雪融化時,才隱隱露出一角。我回了帖?!斑€是我們的心在隱隱的哭泣?!毙谋阌行┦?。我等了許久,沒有看到再見江湖老兄的下文。當我以接近睡眠的姿態(tài)繼續(xù)等待時,莊子忽然來向我告別。
他的臉上似笑非笑。他說要去藐姑射之山乘云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這次真的可能是永別,我說我還沒跟你去夢蝶。他沒有答我的話,嘴里一直重復著藐姑射這幾個字。我忽然明白了,藐姑射之山的主人,是男是女不要緊,名字一定是叫言傳或意會。只可言傳不可意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人生便是一場千秋大夢,莊周留下這句話,飄然而去,我獨自面對著虛空怔忪了許久。人生到底是只可言傳不可意會,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莊子知道,我也許不知道。
莊周離去時,當時整個天地沒有一絲一位圣人離開應有的預兆,或者地震,或者雷劈電閃什么的,我當時是帶著興奮的表情留意這一切的。事情發(fā)生時其實都很平靜。我費了很大的腦筋想到這樣一句詩:萬里無云萬里天。我想它應該很適合哲人離開時那種哲學的氛圍,也不枉我這幾天與他的相聚。莊周在原地輕盈地轉(zhuǎn)身,便遁出了五行,這個過程短得只有一剎那。奇怪的是我的腦海瞬間風馳電掣、風起云涌。然后短暫平靜,空中忽然傳來一只美麗的蝴蝶翅膀掠過空氣的咝咝聲,還有蜩與學鳩的嘈雜叫聲,交替起伏,我分不清哪一種聲音接近莊周的本質(zhì)。莊子、鵬鳥、蝴蝶、蜩與學鳩,一切仿佛都模糊了,最后還原成一個接近于“無”的原點,然后靜止下來。
莊周夢蝶,還是蝴蝶夢莊周,或者莊周是蝴蝶,蝴蝶是莊周,這個答案成了個謎,莊周帶走了這個謎。但他卻在《齊物論》中說,周與蝴蝶則必有分與,此之謂物化。我想他是掌握了這其中的章節(jié),莊周是莊周,蝴蝶是蝴蝶。當莊周是蝴蝶時,莊周從有無相生的道統(tǒng)把握了生命智慧的原則,他已了然于胸,所以他毫不掩飾地站在云霧縹緲的姑射之山俯瞰著蕓蕓眾生?;蚩藁蛐?,一派自然。但他始終不肯明白地告訴我們其中的結(jié)竅。正如佛家云:茫茫人海,莫問前程。我想這便是答案了。
那么,就讓我且去夢蝶。中國文學史上有黃粱一夢、邯鄲一夢、莊周夢蝶三個著名的千秋大夢。夢里皆與人生的際遇有關(guān),夢里演繹了人生數(shù)十年的際遇,而在現(xiàn)實,無論多長的夢都不會超過短短的五分鐘。這個反差是生命存在與虛無的辯證。思接千載的哲思,它借給我們一雙飛向遠方的翅膀。在滾滾的紅塵中,老祖宗留下的這么多東西,足夠我們反復品味。而其中要把握的一個關(guān)鍵點就在于修悟心靈的通澈,如前人所言,寧靜致遠,淡泊明志,就是加強人的自身心靈修養(yǎng),培育入世的基本防衛(wèi)本領。融縮如夢。問路白云頭,心安便是家。無非是我們迫切追求的幸福感。
觀心自照:洞山良價禪師《我能打大鼓》偈云: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在,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么會,方知契如如。此偈如莊周之妙道,一切從自身求,外在的如禪師所譬喻的鼓聲,也是因緣合成,不是來自鼓槌、鼓皮、鼓木,也非來自人手,不過是因緣際會罷了,禪、道、法無不如此,不說破,留余地、留空間,生活便會豁然提升境界,而到“不攻自破”之境了。遠處相對于近處而存在,人生因為流動有了詩意的色彩,有了活力四射的光澤,當遠方越來越近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最美的風景,其實就存在于心靈驀然回首的家園。如果沒有了遠方,家園就失去了遠距離俯瞰的視野;而有了遠方,家園就成為我們心目中反復膜拜的圣地。我們往往為自己的婚姻、家庭、愛情、親情、友情設下太多人為的僵化的繩索,這是我們覺得幸福感距離自己如此遙遠的原因。當現(xiàn)實的枯燥乏味與理想脫節(jié)時,我們要記住,活著,在遠方與家園之中的行走,是從心靈上獲得安寧開始,而得到解脫。心安即是家,是現(xiàn)代人心靈幸福感獲得的必然課題,也是我們安身立命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