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叁 南山僧(3)

孤獨是一種修行:終南山隱居筆記 作者:青山


戲癡

知我家在江南,喝茶的時候,他便問我認不認識蘇昆名旦張繼青。說是愛看她的牡丹亭《尋夢》、《寫真》兩折,都是二十多年前演的版本了。

那個一句“夢回鶯囀”就能把我們帶到夢里的杜麗娘;那個裙裾上繪著繚亂春光的女子;那個在舞臺上沉迷、墮淚的閨門旦,但凡喜好昆曲的哪個不知!

“想是此時的蘇昆名旦也已美人遲暮了吧!我心悵悵?!?/p>

我笑他癡,為花憂風雨,為月憂云,此番又因美人遲暮,沉吟感嘆。云水多年,禪心依舊多情。我知他樂在其中,心上也真當他是寒山、拾得一樣人物。

“畫廊前,深深驀見銜泥燕,隨步名園是偶然?!庇崎L的聲腔,像江南的夜雨,緩緩地浸透了我的心…… 守愚

他是寺院里的香燈師,大部分時間都穿著臟污的衲衣在做雜務。臉上總是笑嘻嘻的,透著一股近乎傻氣的天真。難得閑下來,就伏在梅樹下的那張破案子上寫字,偶爾還作上一首打油詩,寶貝似的藏著。秋天他會跑到后山去打棗,上樹摘板栗。得了果子也不寶惜,這人一把,那人一捧,也不管相不相識。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扭傷了腳,被大伙好一通嘲笑,他也不惱。依舊做最臟最累的活,臉上依舊笑嘻嘻的。

“我真羨慕他,干那么多活也不見他抱怨。傻呵呵的,從來不知道煩惱?!币晃环◣熤钢h處正在清理垃圾的他這樣說道。

望著他勞作的身影,我突然就想起了當年在黃梅東禪寺破柴踏碓的惠能。

鄉(xiāng)愁

冬日的午后,他在僧樓下彈著斷了根弦的吉他,幽幽地唱著歌。那舒緩的旋律里交織著他低沉的嗓音,觸耳都是悠邈的悵惘。

“為何這樣憂傷?”曲終我問他。

“快過年了,雖然已經出家為僧,但心里對家還有牽念?!?/p>

他的坦誠是我始料不及的?!懊糠昙压?jié)倍思親”,我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這一詩句里暗藏的凄涼與莫可奈何。

“那天喝了最后一杯酒,坐上長途汽車就離開了家。輾轉到了寺院,一路上的心情到如今我都忘不了。一年多了,就像做了一場夢……”

他低頭撥弄著琴弦,沉默了許久,忽然于指間流淌出優(yōu)美、輕快的音符。

“舒伯特的《搖籃曲》?!彼痤^沖我笑。在他干凈的笑容里,我看到了一種純潔的、充滿人性溫暖的東西。

老和尚

我常想,他那樣的人大概生來就屬于山林。不論寒冬酷夏,永遠光腳穿一雙草鞋。高興起來,笑聲能震落梁塵;不愿理人時,任你怎樣打招呼,他也充耳不聞。似乎從不受外物干擾,也沒有東西可以束縛他。寺院里的人都尊稱他老和尚,說他不愿待在自己的廟里,卻跑來終南山,一住就是十多年。

我不知他算不算高僧,卻一定是勇猛精進的修道之人。我見過他一個人在深夜的大殿里禮佛,也見過他走進禪堂,在里面待上一天。曾從他的寮房外經過,只見一床、一桌、一椅、滿架的經書,此外別無他物。偶爾我們會在院子里聊會兒天,他總是告誡我,不要浪費時間,虛度年光,要多讀些經典,少做無益之事。

“閉門讀書固然不錯,可春光明媚,怎好辜負?你瞧,春山、翠樹、夕陽,眼前的一切多么美好!”

“美好都是回憶中的事!”他說完這話轉身走了,大概是覺得我冥頑不靈,不想再與我多費唇舌。即便如此,他還會在我饑腸轆轆的時候,帶我去齋堂吃豆沙包;在天將晚的時候,提醒我早些下山。

離開南山的頭一天,我與寺中諸衲告別。他在禪堂一直沒出來,隔著窗紗,叮囑我回去后要好好吃飯,說饑一頓飽一頓傷胃。禪堂里光線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臉,也猜不到那一刻他的心情。倘若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娶妻生子,他的孩子也該同我一般大了。

“我走后,你會不會想念我呀?”

窗內的他與窗外的我,一同大笑起來,好像這是什么了不起的笑話似的。那笑聲使得花也開了,樹上的鳥也聒噪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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