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一家先是住在燕南園54號,后來遷至57號。他的后半生都是在這所小院里度過的,因此對它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將其命名為“三松堂”。30年后,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三松堂自序》的“《自序》之自序”中寫道:
“三松堂”者,北京大學燕南園之一眷屬宿舍也,余家寓此凡三十年矣。十年動亂殆將逐出,幸而得免。庭中有三松,撫而盤桓,較淵明多其二焉。余女宗璞,隨寓此舍,嘗名之曰“風廬”,謂余曰:已名之為風廬矣,何不即題此書為風廬自序?余以為昔人所謂某堂某廬者,皆所以寄意耳,或以松,或以風,各寄所寄可也。宗璞然之。
這“庭中三松”,似乎確有一種特別的“寓意”。馮友蘭的個人經(jīng)歷,是一個從實現(xiàn)自我到失落自我、最后回歸自我的思想歷程,在中國的知識分子當中很有代表性,有人歸結(jié)為“馮友蘭現(xiàn)象”。那或直或曲、形態(tài)各異的三棵松樹,似乎正可作為馮友蘭人生道路中不同時期的象征。
初進燕南園,正是馮友蘭社會地位一落千丈、情緒極為低落的時期,當時他甚至想辭職歸家“自謀生路”,或者離開教育界。然而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必須在思想上和學術(shù)上開始努力爭取適應(yīng)新的形勢??陀^而言,馮友蘭對社會主義制度并無惡感,早在20世紀20年代寫《人生哲學》的時候,他就說過:“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比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為較優(yōu)?!?0年代考察各國的時候,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封建社會是“貴貴”,資本主義社會是“尊富”,社會主義社會是“尚賢”。不管他的認識是否正確,但他認為“尚賢”是最合理的,所以才帶著對社會主義制度的好感在回國后大加宣傳,并因此招來被捕之災(zāi)。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哲學體系,他認為與自己的理論學說并無矛盾,但古今中外對哲學的研究有各派各系,他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僅作為“百家”中的一家看待。然而,在社會主義的政治環(huán)境下,馬克思主義成為惟一被認可的科學哲學體系,馮友蘭只能、也必須進行徹底的調(diào)整。
馮友蘭自己說:“在解放以后,我也寫了一些東西,其內(nèi)容主要是懺悔。”隨著這種懺悔的不斷深入,他的境況也在不斷變化。一方面,他參加了政協(xié)會議,是二、三、四屆政協(xié)委員,他被重新評為“一級教授”,還成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學部委員,后來則是常委,又兼任哲學研究所中國哲學史組組長、研究員。毛澤東對他也是禮遇有加,不僅親自接見,還邀請他與一些學者到自己家里吃飯。但是,另一方面,對他的批判似乎始終沒有停止過,他在“政治排隊”中一直被列為“中右”。馮友蘭陷入一種十分尷尬而痛苦的境地中:國民黨罵他“附逆”,共產(chǎn)黨認為他“與黨不是一條心”;他可以登臺講課,但當?shù)氖恰胺疵娼虇T”的角色;他仍然在寫文章,卻往往成為被批判的靶子。而“文化大革命”的總爆發(fā),終于使這種尷尬與痛苦達到了頂點。
馮友蘭很快就體驗到了被抄家的滋味。他家中的物品被封,院門口還被寫上6個大字:“馮友蘭的黑窩”。這抄家并非一兩次便告結(jié)束,北大有那么多相對獨立的紅衛(wèi)兵組織,“接待抄家”簡直成了“例行公事”。后來開始大串聯(lián),外地的紅衛(wèi)兵對這燕南園充滿好奇,一天,馮友蘭的夫人任載坤獨自在家的時候,竟來了好幾百人要求進屋看看,好在這些紅衛(wèi)兵還算通情達理,見她不敢開門,有人出頭說保證維持好秩序,并真把那些紅衛(wèi)兵分成小組,按順序進來參觀,倒也沒有造成什么破壞。“參觀”結(jié)束后,那位組織者對任載坤說:“你現(xiàn)在相信群眾了吧?”她答道:“你們真是毛主席的好群眾,像這樣的群眾我相信?!边@也可算作動亂之中一段奇特的小插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