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花青身邊經(jīng)過了。花青努力地不回頭去看他們,花青有些生氣,他們已經(jīng)和筱蘭花打成了一片,所以她不愿回頭去看,盡管她很想看他們在自行車上那種囂張的樣子。自行車在前面拐了一個彎,又折了回來。自行車在花青面前停住了?;ㄇ嗫吹搅藘蓚€精巧的輪子,看到了鐵制的龍頭,還看到了車上兩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兩個從日本來的人,已經(jīng)成了小鎮(zhèn)的公眾人物?;ㄇ嗫床坏剿麄冄劬锏膬热?,她只看到他們黑漆漆的鏡片。花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言不發(fā)。他們也一言不發(fā),只有河邊的風吹起了他們蓄得很長的頭發(fā)。后來他們離開了,離開的時候,宋朝說,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這句話令花青生氣,但是宋朝和香川照之已經(jīng)遠去了。我是你三媽,我是你三媽呢,花青在心里這樣說。而這時候筱蘭花出現(xiàn)在青石板路上的另一頭,她像突然從地底下冒上來的精靈一樣。她的步子變得輕快,穿著一件桃紅的旗袍。看上去筱蘭花除了旗袍再也沒有其他衣服了,而她的旗袍的數(shù)量,沒有人會計算得清。這是一件桃紅色的短旗袍,一雙坡跟的布面鞋。桃紅在這個初春的日子里,顯示著一種暖意。小而圓的旗袍口,伸出玉一般的脖子。然后,胸前的風景顯現(xiàn)出一種女人的味道。然后小腹和胯骨有著優(yōu)美的弧度,兩條飽滿圓潤而且頎長的腿,也顯示著這種弧度。這是一個弧度的精靈,像一只粉色的突然降落在東浦的狐貍。而旗袍面料上綴著的星星點點的小花,像春天里滿坡的花一樣,充滿著生命。筱蘭花在奔跑,她奔跑的姿勢像一頭小鹿,她好像要和風賽跑,她咯咯的聲音也是花青聞所未聞的。這時候花青的心里開始冒上一陣又一陣的酸水,她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青石板,不愿意抬起頭來和筱蘭花咯咯的笑聲作一絲一毫的正面碰撞。筱蘭花從她的身邊跑過去了,花青沒有抬頭,她不愿意抬頭,更不愿意去看筱蘭花的背影,她其實是能想象出那種美妙背影在古樸老街上所顯現(xiàn)出來的韻味的。
香川照之從自行車后座上跳了下來,換成了筱蘭花坐了上去。宋朝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香川照之跟著自行車奔跑。而筱蘭花,她把兩手搭在小腹上,把兩條長長的腿不停地晃蕩著。自行車輪胎從青石板上碾過,河里有了三個人一路向前的影子。阿發(fā)的剃頭店、小寧波的裁縫鋪、正泰南貨店、鮑同順醬園、 阿來布行,都一閃而過。花青仍然沒有抬頭,花青把自己的身子靠在河埠頭的木柱子上,一站就站到了黃昏。她看著河盡頭乘著烏篷來宋家時的方向,但是她看不到遙遠的從前。天空中飛過一只孤鳥,孤鳥悲鳴的聲音落了下來,落到花青的身邊?;ㄇ嘤媚抗獍涯锹暠Q撿了起來,她想,她也是一只孤鳥。
許多人都看到自行車上坐著一男一女,和自行車邊跟著的一個男人。有時候是宋朝騎車香川照之奔跑,有時候是香川照之騎車宋朝奔跑,他們總是把笑聲弄得很夸張,好像希望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他們是有自行車的人。一群小孩像一群細小的麻雀,他們緊緊地在后面跟著,好像跟住了自行車就等于擁有了自行車一樣?;ㄇ嗟男木碀u漸平靜了下來,她不再生氣了,她望著平靜的河水里自己平靜的影子,心里也漸漸平靜下來。河水里有一個漂亮而安靜的女人,倚在木樁上。河水里那個女人開始輕搖著自己的身體,哼一曲誰也不知道的鄉(xiāng)村小調。河水里,女人的笑容漸漸爬上臉龐,她洇進了一堆黃昏中。有一些雨絲斷斷續(xù)續(xù)落下來,落在青石板上,很快,青石板就轉了顏色,泛出一種因潮濕而顯現(xiàn)的亮澤來。花青的頭發(fā)慢慢濕了,衣服也慢慢濕了,但是并不全濕?;ㄇ嗟慕廾弦舱瓷狭寺吨橐话愕挠曛?。三個和自行車聯(lián)在一起的人,還在青石板上瘋狂地奔。這時候香川照之開始留意花青,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在斜斜的微雨中,倚著木樁在河邊輕聲哼歌的女人。自行車再一次經(jīng)過花青身邊時,香川照之留了下來。香川照之站在花青的面前,他說,你好?;ㄇ嗍裁丛捯矝]說,把眼光投在了香川照之身上,但是嘴里卻仍然哼著曲。黃昏漸漸退下了,接著來臨的是黑夜。附近一盞路燈亮了起來,那是電燈公司接到小鎮(zhèn)的數(shù)目不多的電燈之一。宋朝和筱蘭花已經(jīng)回去了,香川照之和花青那么久地站著,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站在一堆光陰一堆雨絲中?;ㄇ噢哿艘幌骂^發(fā),她的手就在瞬間濕了?;ㄇ嗪髞碚f,回去吧。香川照之笑了一下,很純正的孩子一樣的笑。他們一起向宋家走去。這個時候花青想,留下的木樁,留下的河流,留下的路燈和雨,一定會很孤獨。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她轉頭回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一大片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