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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抵達的列車(2)

永不抵達的列車 作者:杜涌濤


7月23日20時01分

人們平靜地坐在時速約為200公里的D301次列車里。夜晚已經(jīng)來臨,有人買了一份包括油燜大蝦和番茄炒蛋的盒飯,有人正在用iPad玩“斗地主”,還有人喝下了一罐冰鎮(zhèn)的喜力啤酒。

據(jù)乘客事后回憶,當時廣播已經(jīng)通知過,這輛列車進入了溫州境內。沒有人知道陸海天當時的狀況,但黃一寧在20時01分收到了來自朱平的短信:“你在哪兒,我在車上看到閃電了?!?/p>

當時還沒有人意識到,朱平看到的閃電,可能預示著一場巨大的災難。

根據(jù)新華社的報道,D301前方的另一輛動車D3115,遭雷擊后失去動力。一位D3115上的乘客還記得,20時05分,動車沒有開。20時15分,女列車長通過列車廣播發(fā)布消息:“各位乘客,由于天氣原因,前面雷電很大,動車不能正常運行。我們正在接受上級的調度,希望大家諒解?!?/p>

有人抱怨著還要去溫州乘飛機,這下恐怕要晚點了。但一分鐘后,D3115再次開動。有乘客納悶:“狂風暴雨后的動車這是怎么了?爬得比蝸牛還慢?!睂⒁跍刂菹萝嚨穆每?,開始起身收拾行李;畢竟,這里離家只有20分鐘了。

20時24分,朱平又給黃一寧發(fā)來了一條短信,除了發(fā)愁自己滿臉長痘外,她也責怪自己“今年的成績,真是無顏見爹娘”??牲S一寧知道,朱平學習很用功,成績也不錯,“但她對自己要求太嚴了,每門考試都打算沖刺獎學金”。

已經(jīng)抵達溫州境內的朱平同時也給室友發(fā)了一條短信:“我終于到家了!好開心!”

這或許是她年輕生命中的最后一條短信。

10分鐘后,就在溫州方向雙嶼路段下岙路的一座高架橋上,隨著一聲巨響,朱平和陸海天所乘坐的載有558名乘客的D301,撞向了載有1072名乘客的D3115。

兩輛潔白的“和諧號”就像是被發(fā)脾氣的孩子擰壞的玩具:D301次列車第1至5位車輛脫軌,第1、2節(jié)車廂從高架上墜落后疊在一起,第4節(jié)車廂直直地插入地面,列車表面的鐵皮像是被撕爛的紙片。

雷電和大雨仍在繼續(xù),黑暗死死地扼住了整個車廂。一個母親懷里的女兒被甩到了對面的座位底下;一個中年人緊緊地抓住了扶手,可是很快就被重物撞擊,失去了意識……

附近趕來救援的人們用石頭砸碎雙層玻璃,幸存者從破裂的地方一個接一個地爬出來,人們用廣告牌當做擔架。救護車還沒來,但為了運送傷員,路上所有的汽車都已經(jīng)自發(fā)停下。摩托車不能載人,就打開車燈,幫忙照明。

車廂已經(jīng)被擠壓變形,乘客被座位和行李緊緊壓住,只能發(fā)出微弱的呼救聲。消防員用斧頭砸碎了車窗?,F(xiàn)場的記者看到,23時15分,救援人員抬出一名短發(fā)女子,但看不清生死;23時25分,一名身穿黑白條紋衫的男子被抬出,身上滿是血跡;然后,更多傷者被抬出列車。

有關這場災難的信息在網(wǎng)絡上迅速地傳播,人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悲劇沒有旁觀者,在高速飛奔的中國列車上,我們每一位都是乘客”。

同時,這個世界失去了朱平和陸海天的消息。

在中國傳媒大學溫州籍學生的QQ群里,人們焦急地尋找著可能搭乘這輛列車回家的同學。大二的小陳,乘坐當晚的飛機,于凌晨到達溫州。在不斷更新著最新訊息的電腦前,小陳想起了今早出發(fā)的朱平。他反復撥打朱平的手機,可始終無人接聽。

黃一寧也再沒有收到朱平的短信回復。當他從網(wǎng)上得知D301發(fā)生事故后,用毫不客氣的口吻給朱平發(fā)出了一條短信:“看到短信立即回復匯報情況!”

仍舊沒有回復。

因為擔心朱平的手機會沒電,黃一寧只敢每隔5分鐘撥打一次。大部分時候無人接聽,有時也會有“正在通話中”的聲音傳出。“每次聽到正在通話,我心就會砰砰跳,心想可能是朱平正在往外打電話呢?!秉S一寧說。

可事實上,那只是因為還有其他人也在焦急地撥打著這個號碼。

同學羅亞則在尋找陸海天。在這個學期將近結束、分配專業(yè)時,陸海天和羅亞一起,憑著拔尖的成績進入了整個學院最好的廣播電視工程系。這是陸海天最喜歡的專業(yè),可他們只開過一次班會,甚至連專業(yè)課也還沒開始。

朋友們想起,在這學期的最后一天,這個“很文藝的青年”代表小組進行實驗答辯,結束時,他冒出了一句:“好的,over!”

“本來,他不是應該說‘thank you’嗎?”

陸海天的電話最終也沒能接通,先是“暫時無法接通”,不久后變?yōu)椤耙殃P機”。也就在那天夜里10點多,朱平的手機也關機了。

在這個雨夜,在溫州,黃一寧和小陳像瘋了一樣尋找著失去消息的朱平。

約200名傷者被送往這座城市的各個醫(yī)院,安置點則更多,就連小陳曾經(jīng)就讀的高中也成了安置點之一。

尋找陸海天的微博被幾千次地轉發(fā)。照片里,他穿著藍色球衣,吹著一個金屬哨子,沖著鏡頭微笑。但在那個夜晚,沒有人見到這個“1.7米左右,戴眼鏡,臉上有一些青春痘”的男孩。

那時,陸海天就在D301上的消息已經(jīng)被傳開。朋友們自我安慰,陸海天在D301,這是追尾車,狀況應該稍好于D3115。另悉,同乘D301的王安曼同學已到家。

人們同時也在尋找朱平,“女,1.6米左右,中等身材,著淺色短袖、長褲,紅色書包,乘坐D301次車”。

人們還在尋找30歲、懷孕7個月的陳碧,有點微胖、背黑色包包的周愛芳,短發(fā)、大門牙的小姑娘黃雨淳,以及至少70名在這場災難中與親友失去聯(lián)系的乘客。

一個被行李砸暈的8歲小男孩,醒來后扒開了身上的行李和鐵片,在黑暗中爬了十幾分鐘后,找到了車門。周圍沒有受傷的乘客都跑來救援,但他只想要找到自己的媽媽。后來在救護車上,他看到了媽媽:“我拼命搖媽媽,可媽媽就是醒不來。”

追尾事故發(fā)生后,朱平的高中和大學同學小潘也聽說了朱平失蹤的消息。她翻出高中的校友錄,在信息欄里找到朱家的電話。7月24日0時33分,她告訴QQ群里的同學,她已經(jīng)撥通了這部電話,可是“只有她媽媽在家,朱平?jīng)]有回去過”。

這位年過六旬的母親并不知道女兒搭乘的列車剛剛駛入了一場震驚整個國家的災難?!八龐寢尭静恢肋@個消息?!毙∨嘶貞浲ㄔ挄r的情景。朱媽媽認為,女兒還沒到家可能只是由于常見的列車晚點,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桌飯菜,繼續(xù)等待女兒的歸來。

凌晨3時許,黃一寧和小陳分頭去醫(yī)院尋找已經(jīng)失蹤了7個小時的朱平。他們先是在急診部翻名單,接著又去住院部的各個樓層詢問值班護士。

廣播仍然在繼續(xù),夜班主持人告訴焦急的人們,只有極個別重傷者才會被送往溫州醫(yī)學院附屬第三醫(yī)院和附屬第一醫(yī)院。而在那時,黃一寧根本不相信朱平就是這“極個別人中的一個”。在醫(yī)院里,死亡時刻都在發(fā)生。

當黃一寧看到,一位老醫(yī)師拿著身份證對家屬說“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時,他的心緊了一下。有的死者已經(jīng)無法從容貌上辨識。一個丈夫最終認出了妻子,憑借的是她手指上的一枚卡地亞戒指。

可朱平卻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小陳最終找進附一院,當他向護士比劃著一個“20多歲,1.6米高的女孩”時,護士的表情十分震驚:“你是她的家屬嗎?”

那時,小陳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抱有的一絲希望也已經(jīng)成為泡沫。他從護士那里看到了一張搶救時的照片,又隨管理太平間的師傅去認遺體。女孩的臉上只有一些輕微的刮蹭,頭發(fā)還是散開的,“表情并不痛苦,就好像睡覺睡到了一半,連嘴也是微微嘟著的”。

他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包子妹妹”。但是,沒錯。他隨后打電話給另外幾位同學:“找到朱平了,在附一院?!?/p>

黃一寧沖進醫(yī)院大門時看見了小陳,“朱平在哪里?”他問。

小陳沒說話,摟著黃一寧的肩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朱平去世了?!?/p>

兩個男孩坐在花壇邊上,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小陳又說:“可能是我王八蛋看錯了,所以讓你們來看一下?!?/p>

黃一寧終于在冰柜里看到了那個女孩,她的臉上長了幾顆青春痘,脖子上的項鏈墜子是一個黃銅的小相機——那正是他陪著朱平在北京南鑼鼓巷的小店里買的,被朱平當成了寶貝。

那一天,他們一起看了這條巷子里的“神獸大白”,“就是一只叫得很難聽的鵝”。那一天,朱平炫耀了自己手機里用3元錢下載的“搖簽”軟件,還為自己搖了一個“上簽”。

“你知道嗎?我們倆都計劃好了回溫州要一塊玩、一起去吃海鮮。可是看著她就躺在太平間里,我接受不了?!被貞浀竭@里,黃一寧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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