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三夜泊 桑高鎮(zhèn)白骨墩紅毛城(4)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屎!中小學(xué)鬼就愛亂放爆竹。

——陰歷七月,莫講臟話。

——小心,真的鬼就在你身邊,湯米。穿旗袍梳妹妹頭的女鬼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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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星稀

夜色真美麗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

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緊緊跟著你

?。〗裣蜗?/p>

溪水流

夜風(fēng)急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患難相依

入夜,山嵐大起,卡布雅斯河畔樹立的長長一排白色招魂幡浩浩蕩蕩,迎著風(fēng)獵獵呼嘯。大河口,日頭延燒一整個(gè)黃昏,戀戀不舍,終于沉落不見。墨黑的婆羅洲夜空下,一條尖嫩的女嗓子驀地從鎮(zhèn)心竄出,嗲聲嗲氣嬌滴滴,透過幾十只擴(kuò)音喇叭,貓兒叫春般滿鎮(zhèn)回響開來:?。〗裣蜗?,云淡星稀……我一聽就知道那是白光的歌,我小時(shí)候在南洋上演轟動(dòng)一時(shí)的電影《人盡可夫》的主題曲。我那浪子父親,當(dāng)過國文教員,平日喜歡聽香港華語流行歌曲,家里窮,卻四處堆著百代公司巨星潘秀瓊、董佩佩、姚莉、靜婷的唱片,但他老人家獨(dú)愛外號“北平妖姬”的白光那低沉慵懶宛如叫床的唱腔,《今夕何夕》他瑯瑯上口,沒事就捏尖嗓子,跟著她的唱片清唱一回。我從小就聽得毛骨悚然,滿身起疙瘩,可今夜鬼月在人頭滾滾燈火輝煌的叢林小鎮(zhèn),突然聽到上海灘的旖旎情歌,霎時(shí)間,我呆呆駐足人潮中,豎起耳朵聽得癡了。我的旅伴,那三十個(gè)蓬頭垢面的紅毛男女,手里揝著啤酒瓶,煞住腳步側(cè)耳凝聽,滿臉狐疑,忽然一齊嘬起嘴唇發(fā)出一聲唿哨,不約而同拔起腳來,在那一街聳動(dòng)的人頭簇?fù)硗扑拖拢怎咱勠劦沧沧哌M(jìn)鎮(zhèn)心。

廟口廣場上搭起一座舞臺。

慶贊中元——新加坡黑貓歌舞團(tuán)獻(xiàn)藝——神人同樂。

三幅紅綢布條綴著十八個(gè)斗大金字,懸掛舞臺頂梁上,妖妖裊裊喜氣洋洋,飛舞在那花雨般滿鎮(zhèn)飄灑的金箔紙灰中。一個(gè)娃娃臉杏仁眼女歌手,十七八歲,挺著一雙大奶子,撅起兩只肥碩的婦人臀,緊繃繃肉鼓鼓,穿著一襲細(xì)腰身高開衩鑲亮片紅緞子小旗袍,手握麥克風(fēng),滿臺游走載歌載舞:??!今夕何夕……猛一旋身,這小妮子咧開嘴巴,露出兩枚雪白小虎牙,面對廟口,朝向供桌上趴伏著的一排十只肥頭大耳、披紅掛彩的白皮大豬公,笑吟吟張開雙腿,伸手猛一掀旗袍擺子,月下,河風(fēng)呼號中,驀然綻露出她胯下那黑毿毿青嫩嫩一撮毛。舞臺燈光大亮。篷!黑貓大樂隊(duì)首席鼓手一甩長發(fā),舉起棒錘子搖頭晃腦敲打出一聲彩。颼颼颼,滿場紅包四下飛擲出來,紛紛落在星馬小歌后瓊瓊身上。臉一繃,小妮子收斂起笑容,緊緊夾住雙腿,攏起腰下兩片忽開忽闔勾人眼睛的衩擺子,藏起胯間那叢黑毛,俯身撿起紅包,朝臺下一鞠躬,正要轉(zhuǎn)身,忽然回眸一望,抿住嘴唇瞅著豬公們噗哧一笑,跫跫跫蹬起腳上那雙三吋跟金縷鞋,款擺腰肢,鉆入后臺去了。骨碌骨碌,豬公們只顧?quán)狡鹱彀娃D(zhuǎn)動(dòng)著小眼珠,趴在神案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樂聲起。黑貓大樂隊(duì)吹奏一支慢三步布魯斯舞曲。聚光燈照射下,只見后臺魚貫走出四對舞娘,各披著粉紅、水藍(lán)、鵝黃、翠綠睡袍,肉巔巔蹬著高跟鞋踩著舞步,分頭繞起場子,走三步,搖一搖她們那冬瓜樣兩只滾圓的屁股,晃了五六圈,輪番走到臺前,二話不說倏地掀開衣襟,嫣然一笑,朝向豬公們展示胸口那兩座白肉峰。臺下,滿坑人頭聳動(dòng),汗潸潸只管伸長脖子骨碌著眼睛,追隨那一盞雪亮的探照燈,呆呆往舞臺上搜望。鬼夜山城,只聽得河水潺潺,鎮(zhèn)心大廟山門下一窟人心噗噗跳。一曲終了。舞娘們煞住腳步,挑起陰藍(lán)眼皮睜開一對小鳳眼,滿場子瞟送了個(gè)眼波,待笑不笑的忽然一轉(zhuǎn)身,撩起睡袍下擺,一排對著豬公們高高拱起屁股,將腰下兩墩子白肥肉搖一搖,使勁抖個(gè)兩下,格格一笑,蹦蹬起高跟鞋跫跫跫一溜風(fēng)跑回后臺去了。篷!黑貓大樂隊(duì)首席鼓手猛搖頭甩發(fā),又敲打出一聲彩。滿場人頭騷動(dòng)。如夢初醒,臺下排排蹲著的伊班戰(zhàn)士看完這場秀,霍地起身,揉揉眼睛,猛一甩耳朵上懸掛的兩枚大銅環(huán),颼地拔出阿納克腰刀,四下?lián)]舞著闖出重重人堆,一縱隊(duì)走出廟口廣場,找地方小解去了。哇啊——我那群紅毛旅伴觀賞完中元特別節(jié)目,紛紛張開嘴巴打個(gè)大呵欠,伸伸懶腰,昂起脖子咕嚕咕嚕又啜了兩口啤酒,醉眼蒙眬,抬頭望望叢林中那一鉤新月,只見她早已爬到天頂,白皎皎,悄沒聲,灑照著大河灣岸荒煙蔓草白骨墩上的紅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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