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三晨 啟航(7)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辛蒲森先生,我們這次溯河而上進(jìn)入婆羅洲內(nèi)陸,有機(jī)會看到真的葩榔嗎?

——永,你會在每座長屋看到很多、很多葩榔,各種形狀和功能的葩榔,每個達(dá)雅克男人身上都有一支,或許你會弄一支裝在你身上,但你不能后悔哦,永,因為這個東西一裝上身就永遠(yuǎn)取不下來了,雖然它會讓你——尤其是你的妻子或女伴——很快樂。

——您自己用過葩榔嗎?爵士。

——永,我能不能不回答這個問題?

眉頭一皺,辛蒲森先生板起臉孔狠狠瞪我一眼,甩過頭去,倚著欄桿自顧自觀賞起河景來。空窿空窿窿。河上一艘艘駁船鼓動馬達(dá),吐著蓬蓬黑煙,凄厲地沖開滿江白茫茫大霧般的陽光,拖引幾百只運載原木的舢舨,一縱隊,魚貫順流而下,宛如一條烏鰍鰍黑魆魆極長極大的婆羅洲水蛇,光天化日下浮出河面,朝向大河口的坤甸港奔游而去。辛蒲森先生眺望好久,忽然回過頭來瞅著我,滿臉的悲憫不舍:整個婆羅洲島就快變成一座巨型伐木場啦!十多年前,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我獨自從沙撈越邦出發(fā),跨過中央分水嶺,進(jìn)入西加里曼丹省的原始森林,那趟千里徒步旅程,一路看到的盡是千年古樹,密密層層的就像一張巨大的綠傘,世世代代庇蔭著這座世界第三大島,達(dá)雅克人的圣母,婆羅洲……

——您去過“峇都帝坂”嗎,爵士?

辛蒲森先生笑而不答。

——克絲婷說,那是達(dá)雅克人的圣山,生命的源頭。

——生命的源頭,永,不就是一堆石頭、交媾和死亡。

辛蒲森先生弓下腰身來,撿起我那頂被河風(fēng)吹落到甲板上的蘇格蘭鴨舌帽,往舷欄上拍兩下,幫我戴回頭上,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才走出兩步忽然回頭,伸出他那猿臂般修長的手臂,按住我的肩膀,凝起一雙水藍(lán)眼瞳,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小伙子,我保證你會喜歡“峇都帝坂”,你將永遠(yuǎn)懷念這個暑假的旅行。別害怕!對了,你還沒回答我,那天晚上你在博物館葩榔室遇見我的妻子時,她到底在做什么?

——研究葩榔呀!安妮?辛蒲森博士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么?爵士。

——是的。永,幸會。

丫頭,這就是那年暑假大河之旅中,我和沙撈越博物館館長、二戰(zhàn)英雄、牛津?qū)W者兼探險家安德魯?辛蒲森爵士,第一次會面的情景。這一段經(jīng)歷我記得特別清晰,因為……唉,時機(jī)到了再跟你講吧!反正陰歷七月初三啟航那天早晨在甲板上,跟我說聲“幸會”后,眼眸一柔,他就伸出手來捉住我的手,親切地握兩下,抬頭望望那顆早已攀爬到天頂,一大桶雪水也似燦白燦白,直往我們頭頂上澆潑的赤道大日頭,倏地轉(zhuǎn)身,頭也不回鉆進(jìn)船艙,留下我獨自憑欄眺望河景。正午叢林暑氣驟然上升。齁——齁嗬嗬——滿船只聽得鼾聲四起。底層統(tǒng)艙中的本地乘客,普南人馬來人達(dá)雅克人(外加三兩個落單的華人)扶老攜幼一家子挨擠在一條長板凳上,睜著烏亮的眼珠,炯炯地守護(hù)著那一簍簍從坤甸采購回來的物品,這會兒,一個個早已闔上眼皮,睡得東歪西倒,口水橫流了。頭頂上,天花板乒乒乓乓價響,那伙盤踞上等艙的紅毛男女好像在玩躲躲貓游戲,只聽得腳步聲雜沓,追奔逐北,空啤酒瓶不斷從艙窗口飛擲出來,墜落入河中??私z婷驀地扯起嗓子尖叫三聲。安德魯?辛蒲森笑呵呵。我把雙手捂住耳朵,咬著牙狠狠打出兩個哆嗦,回頭一望,坤甸城早就消失不見了,婆羅洲碧空下只剩一團(tuán)迷蒙的鬼月煙火,磷光點點,四下飄蕩閃爍,好似萬千支花傘,籠罩著大河口那一片壯闊無邊,莽莽蒼蒼,被赤道火日頭滋養(yǎng)得青翠欲滴的紅樹林。

怦、怦、怦,我們這艘內(nèi)河客輪,桑高號,兀自昂揚(yáng)著它那張伊班紅花大鬼臉,鼓動它那顆老舊殘破的心臟,慢吞吞溯流而上,迎向那一濤一濤挾帶雨林泥沙奔流出海的黃浪,嗚呦——嗚呦,一路扯著嗓門,嘶啞地發(fā)出訊號,驅(qū)趕開那成百艘壅塞河面,首尾相銜,拖曳一株株巨大婆羅洲圓木,浩浩蕩蕩順流而下的駁船,打通中央水道,朝向卡江中游的軍事要塞,桑高鎮(zhèn),嗚嗚嗚進(jìn)發(fā)。

日正當(dāng)中。一眨眼,大河兩岸櫛比鱗次的一座座甘榜村莊、橡膠園、椰林、水田,就隨著那最后兩三縷悠悠升起的炊煙,驀地消失,沉陷在茫茫陽光中。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大片灌木叢生的沼澤,朝上游四面八方伸展開來,跨越無數(shù)溪流、港汊、湖泊和三兩座零落的村墟,一路綿延到天際,蓊蓊郁郁,悄沒聲隱沒在那一鉤蒼白的、大白天幽幽浮現(xiàn)碧空的弦月下。怦、怦、怦。嗚——嗚。我們的船鼓浪前進(jìn)。天地間仿佛一下子沉靜下來,再也聽不到水上甘榜孩兒們的戲水聲。遼闊的江面四下靜蕩蕩,只聽見黃濤滾滾奔流不息,偶爾,潑剌一聲響,兩條水蛇扭擺著那四呎來長,通體皎白,點綴著蕊蕊花斑的身子,倏地,竄出河畔老樹根窟窿,一路追逐,迸濺起簇簇水星,穿越過河道中央的洪流,癲癲狂狂劈啪劈啪交纏著,雙雙遁入河對岸那一洼幽秘的水草窩里。

卡布雅斯河離開了坤甸城,搖身一變,幻化成一條黃色巨蟒,在這陰歷七月正午時分,孤傲地,頂著赤道火日頭,時而奔騰咆哮時而幽吟蠕動,好久、好久、好久,只顧蜿蜒爬行在婆羅洲內(nèi)陸無邊無涯一片蔥蘢浩瀚的綠海中。

朱鸰丫頭,你瞧,原始的真正的純凈的叢林,在望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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