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2)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說來奇妙,丫頭,可那時(shí)卻也讓我覺得非常不安:就在棧橋上相見的一瞬間,我已經(jīng)感受到我們倆(我和這個(gè)來路可疑的荷蘭女子、我母親口中的番鬼婆)之間,存在著一份詭秘的契約,甚或某種親昵的心靈交流,而我母親,我那滿腹委屈、盼我替她主持公道的親娘,卻被排斥在外。這——丫頭哇,你盡可罵我——使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羞慚,甚至罪疚,于是我繃住臉孔硬裝出一副冷漠的神色,整整身上那件寬大得滑稽、濕漉漉、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漂白夏季西裝,悶聲不響,拎起我父親那口黑漆皮箱,趑趑趄趄,行走在房龍小姐那迎風(fēng)飄拂的裙擺后,一雙眼睛盯住她那兩只豐美的臀子。我亦步亦趨跟隨她,穿梭在一群群苦力與一堆堆水泥、面粉和南北貨之間,默默走向碼頭門口,在她攙扶下,攀登上她那輛大馬剌剌放在港務(wù)局門旁的天藍(lán)色悍馬吉普車,轟然一聲,絕塵而去。

出得了坤甸河港碼頭,只見滿天落霞挾著一城飛煙,熱呼呼鬧哄哄,照面直撲過來。

眼一花,哈——鼽!我打了個(gè)噴嚏,好半晌才睜開眼睛觀賞西婆羅洲首府的街景,只覺似曾相識,恍惚間好像又回到我的家鄉(xiāng)古晉,那個(gè)位于英屬北婆羅洲,我出生長大后就一心只想逃離的城市。坤甸同樣是一座典型的、西方人在東方建造、刻意弄得充滿熱帶情調(diào)、又臟又亂以便供白種人尋幽獵奇的殖民地城鎮(zhèn),對我來說,實(shí)在沒啥看頭。丫頭,你看:河畔水泥堤上同樣有一座大巴剎,臭烘烘,幾百家攤子售賣各種魚貨、野菜和肉品(只是這兒不許公開賣豬肉);巴剎對街同樣有一長排磚造、白粉刷的三層樓店鋪,日曬雨打墻癌斑斑,騎樓下密密麻麻玎玲瑯吊掛著各式鍋盆、藤簍、玩具和金屬器皿(只是店鋪建筑形式有所不同,從“英國/馬來殖民地式”變成“荷蘭/東印度群島式”,但老實(shí)講,我看不出這兩者有啥區(qū)別,除了前者似乎比較精致而有秩序之外);偌大一條中央大街,亂糟糟挨擠著那叫賣的、采買的、拖曳著腳步閑閑穿梭車陣中看熱鬧的各色人種(只是這兒膚色更多樣,從蒼白和土黃到深棕和黧黑,應(yīng)有盡有);街頭巷尾迷霧般四下飄漫起南洋咖哩、峇拉煎生蝦醬和椰子油香(只是不知何故,氣味聞起來更辛辣刺鼻);城頭天際,放眼望去,赫然看見一座宏偉的清真寺矗立在滿城灰撲撲的屋瓦之上,碩大的穹窿圓頂映著夕陽,金光燦爛忽現(xiàn)忽隱,在這向晚時(shí)分,好似阿拉丁的海上迷宮,只顧浮蕩在城中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中。

晚禱聲裊裊傳來。

依夏阿拉……聽從真主的旨意……安努葛拉阿拉,感謝真主的恩惠……

一街靜蕩蕩。人們雖沒放下手上的活兒,將雙膝落地,匍匐在地上祈禱,依舊一如平時(shí)只管忙著各自的營生,但都壓低嗓門,躡手躡腳??私z婷握著方向盤,挺直腰桿高坐吉普車駕駛座上,噘著嘴,大剌剌地?fù)逯扔鼗卮┧笮旭傇谌硕牙?,汗湫湫一臉子映照著暮色,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我倚著敞開的車窗,把一只手支住下巴,迎著黃昏卷起的滿城燥風(fēng),百無聊賴,自管發(fā)起呆來,望著城中四處飛揚(yáng)起的簇新紅白印度尼西亞國旗,不知怎么,心里一直惦著守望在家的母親。這會(huì)兒,向晚時(shí)分,她是不是像往常一樣,獨(dú)自在廚房里做活,邊想心事邊等待丈夫和她那個(gè)才十五歲、瘦巴巴、第一次出遠(yuǎn)門的兒子歸來。念著想著,她忽然就絞起眉心,騰出一只手抓起她肩上那把枯黃發(fā)絲,往腦勺后只一撥,咬咬牙,嘆口氣,幽幽唱起那首她反復(fù)唱了十多年,日復(fù)一日,只要心里有事就會(huì)哼唱老半天的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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