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天剛亮我就醒了,急急忙忙吃了母親為我煮的早飯,便往正在修建的鋼銼廠跑去。在那里,我和別的抬工亂紛紛地踏著車輪爬上兩輛貨車,雙臂撐著,翻跨入車廂內。人到齊后,兩輛貨車相繼馳向青白江區(qū)的橋梁廠。貨車廂內當然沒有座位,抬工們都站著,彼此攀肩附背,一任簸來簸去,正好相撞取樂。一個愛說笑話的抬工忽然吼叫:“簸箕街到了!”惹得大家轟笑。簸箕街是成都市區(qū)一條熱鬧的大街,大家都熟悉的。一個燒窯工,小名熊二娃,其實已經是個老大爺了,他常常成為取笑的對象,被呼為“安祿山”。還有個磚瓦工,戴眼鏡的,視力不佳,被謔呼為“珍寶島”。他姓曾,說話很“寶”,走路常跌倒,故名。這一群快樂的抬工都屬下層百姓,挺能吃苦耐勞。他們說起笑話來,無所顧忌,就是不肯議政。嚴酷的政治運動,閉塞的社會生活,粗俗的文化趣味,天長日久,養(yǎng)成他們怕官怕斗,知足常樂,休談國事的人生態(tài)度。他們怎么也想不到這一天,這平平常常的一天,一場歷史上罕見的奇災大禍已經宣布開始。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以后他們竟會突然發(fā)作政治瘧疾,奉詔去“關心國家大事”,奉詔去“造反”,奉詔去砸爛這個和那個,去唱語錄歌,去揪當官的,去成立“革命組織”,去參加“大辯論”,去“保衛(wèi)毛主席”,去打人,去挨打,去被另一派打成“反革命”,去跪著“請罪”,去哭,去戴大紅花“平反”,去“文攻武衛(wèi)”,去“解放中江”,去上戰(zhàn)場,去殺人,去被殺,去同“?;使贰薄按舐摵稀?,去“清理階級隊伍”,去被“清理”出來,去入“牛棚”,去批林彪,去批孔老二,去“反擊右傾翻案風”,去評《水滸》兼罵所謂的投降派,去批鄧……這些政治魔術,他們都想不到,在“五一六”的早晨。想不到未來的這一切,所以他們現在都很快樂,擠在車上簸來簸去,大講笑話,不論葷素。每天二元一角,這在本鎮(zhèn)該是最高的工資標準了,他們很滿意??峙轮挥形乙粋€人不快樂。我頭暈,想嘔吐。我昨夜失眠了,因為我家中出了使我憂傷的事情。
三天前,五月十三日,在我家中,大弟再次毆打十六歲的幺弟,居然操刀要砍。我跳出去擋住大弟,幸未發(fā)生流血事件。我回老家以來,當木匠的大弟一直認為是我這個“大右派”影響了他的前程,使他在社會上抬不起頭,所以恨我,一向不理睬我。幺弟對我很好,聽我的話,夜夜還要我教他識別北天的星座,聽我講希臘神話中這些星座的故事。大弟罵幺弟“中了右派分子的毒”。幺弟不服,同他吵起來,他便大打出手。夜晚,本鎮(zhèn)第三段居民委員會開會調解我家的糾紛。大弟??磮蠹?,了解近期風向,他堅信他自己和一個“大右派”劃清界限,并幫助幺弟劃清界限,乃是革命壯舉,絕不會錯。殊不知居委會的干部不看報,思想落后于形勢,不但不表揚他,反而把他臭罵一頓,還要他寫檢討,保證以后決不操刀。受了這番羞辱,大弟回到家中,憤然揚言:“我要斗爭到底!”兩天后他去木器家具社投訴于我的監(jiān)督小組組長,一個綽號白臉雞的木匠。白臉雞的革命覺悟很高,鼓勵大弟今后多多向他告密。我知悉了此事,所以憂傷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