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疲憊不堪。她的臉龐從那個時候開始劇烈消瘦，肌膚粗糙，然后就再也沒恢復。年輕時因為興趣而開始的水彩畫，也因為時間與氣力同時消失，讓她再也拿不起畫筆了。家中處處掛著的雄偉山巒、寧靜的湖、父親年輕時的笑容，都仿佛是母親失去之物的復制品，即使看在年紀尚小的姬川眼中也覺得悲哀。白發(fā)醫(yī)生與男看護卑澤總是不安地看著送他們到玄關(guān)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和母親說話。自己不經(jīng)意說出的話是否會破壞對方心中懷抱的某種希望呢？——兩人的眼眸深處流露出那樣的擔憂。

姬川晚上睡在二樓的兒童房時，會聽到樓下父母親傳來的低沉的聲音。那是很寧靜的爭執(zhí)。兩人說著含混不清的話，而且持續(xù)很長的時間，最后一定只剩下母親虛弱的啜泣聲。睡在雙層床上鋪的姬川不知不覺養(yǎng)成將頭埋在枕頭里，雙手食指塞著耳朵睡覺的習慣。

姬川到現(xiàn)在對結(jié)婚還是只有負面印象，即使看到感情很好的夫妻或其樂融融的家庭，也會覺得在幸福這道墻的背面也許有陷阱。他會想象著無聲的黑色炸彈。姬川心想，也許自己會一輩子就這樣了吧，自己絕對不可能想要和誰結(jié)婚或生小孩這些事情的。

在這種讓他煩悶的氣氛當中，唯一還保持開朗的人是姐姐塔子。姐姐常常鉆到父親那充斥著藥味的棉被里。只有這時候，父親嚴肅的表情會稍微柔和，雙手將姐姐拉到膝蓋處，讓她發(fā)出尖叫聲。姐姐爬起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幾乎都要貼在一起。姐姐的腦筋甚至動到醫(yī)生和卑澤身上，她會拉起那兩人的手嬉鬧。家里只有在姐姐調(diào)皮的時候，才會有短暫的歡笑。

姐姐非常喜歡卑澤，也許是因為他長得很帥，也許是因為他個性很溫和，也許是因為卑澤來訪時偶爾會買小型橡膠玩偶，或是一些先吊足姐姐的胃口再拿出來的小玩意兒。姐姐稱呼卑澤“卑——醫(yī)生”，即使母親制止，她還是那么叫他。姬川長大后才明白這個稱呼是出于“卑醫(yī)生”三字，突然有種奇妙的感傷。

姐姐在她去世的前一天早上提議將兒童房掛上圣誕吊飾。姐姐說，說不定圣誕老公公可以醫(yī)治父親的病。當然，她應該只是開玩笑，不過她的眼眸里的確閃耀著期待的光芒。那種孩子氣的興奮立刻感染了姬川，兩人在二樓寒冷的兒童房里，天馬行空地想著如何裝飾。他們盤腿坐在木地板上，從抽屜抽出色紙，以剪刀剪成細長形，接著再用透明膠水粘成環(huán)，讓它們顏色交替地串在一起后，姐弟倆互相凝視，竊竊地笑著。學校已經(jīng)放寒假，因此姬川和姐姐在圣誕夜那天就是這么度過?！F(xiàn)在回想起來，年幼的他們也許想借此尋求逃生之路。也許是想在充滿白色濃霧的冰冷空氣里，裝飾點什么七彩繽紛又能夠帶來溫暖的東西吧。

——明天是星期五，卑醫(yī)生應該會一個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