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個移民城市,最新一代的移民住在機關(guān)大院、部委大院、軍隊大院、高校大院里。沒誰有自己的住宅,都住宿舍,單身的住集體宿舍,拖家?guī)Э诘淖〖覍偎奚幔蟠残〈沧雷右巫咏枳詥挝?,暗角貼著單位的標記紙條。家屬宿舍建在辦公區(qū)邊上,溜溜達達上班,不用堵車。跟上海比,北京土多了。甘家口向西,現(xiàn)在的阜石路,那時是條土路。我們輕工業(yè)學院在路北,釣魚臺在路南。那時還沒有國賓館,沒有七號院,是一大片荒荒的水面,被密密的葦叢以及葦叢中的蜿蜒小路隔開。湖靠我們這面是些土坡,長著松樹、槐樹、棗刺。上學前,一清早,我跟著哥哥嘉曜到那些土坡上打兔草,我們在住宅小院前后養(yǎng)兔、養(yǎng)雞、種向日葵。放學后,戴著紅領(lǐng)巾,穿過機關(guān)種植的大片蓖麻,我們到湖里去游泳,在樹林草叢里追打跑鬧。沒有電子游戲,沒有卡通片,也沒有奧數(shù)班、鋼琴課。
二我們年輕時,有幾個跑到緬甸打過游擊,后來又有幾個參加過中越戰(zhàn)爭,大多數(shù)人沒經(jīng)過戰(zhàn)爭時期的兵荒馬亂,但我們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古今中外,遇上過戰(zhàn)爭的人多,遇上過“文化大革命”的人少。那真是千年不遇的歷史,因為歷史很少把所有條件都湊足——一個說一不二的領(lǐng)袖,想到用他的億萬子民做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實驗,而他的億萬子民此前已被教育成為唯領(lǐng)袖是從的民族。
按本國的學術(shù)體例,凡發(fā)生過的事情,似乎都不太光彩,須列入研究禁區(qū)。但“文化大革命”是我們這一代的少年時期,只要說到這一代,怎么也繞不過去。可惜,禁忌既多,難得全景。例如,后人讀到老干部挨整挨斗,讀到讀書人受辱跳河,卻不很了解,“文革”中受苦受難最甚的,其實仍然是此前17年一直受苦受難的罪人。
身為實驗品,也身為實驗者,我們這一代從此離開了正常的人生道路??駸嵯砬嗌倌甑男幕辏О偃f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享高潮。天空永遠碧藍,紅旗永遠鮮艷,歌聲永遠嘹亮。這永遠的白晝隔離開另一邊永遠的黑夜,不愿歸在狄奧尼索斯名下的腐尸、流血、呻吟。
我們這些teenagers(青少年),滿腦子都是軍國大事,想都沒想過安身立命的事兒。父母挨斗被抓,我們十四五歲就開始當家做主,就乘坐偉大領(lǐng)袖提供的免費火車遍走新疆云南廣東。沒有永遠的狂熱,早在上山下鄉(xiāng)之前,我們這一代中的先知先覺,就對那個時代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那時候,議論中央領(lǐng)導人,表達異端思想,輕易就被判刑甚至處死。
然而就在那時,我開始從兄長們那里聽到,彭大將軍為民請命,結(jié)果天庭震怒,聽到成千上萬黎民餓死在幾年前,而那時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自然災害。一個個故事或事實在壓低的聲音、含混的吐字中流傳。你知道國王長著驢耳朵,你忍不住要告訴別人國王長著驢耳朵。夜已深,將要四散的同學們東一處西一處坐著站著,誰拉起了手風琴,惆悵的音調(diào)唱起:
有人說,你就要離開故鄉(xiāng),想一想,紅河谷你的故鄉(xiāng),想一想留給我的悲傷。
三我們來到內(nèi)蒙古,種地、牧馬,跟農(nóng)牧民摔跤、喝酒。
我們偷雞摸狗,打架斗毆。我們讀托爾斯泰,讀黑格爾,在田頭土坑的陰影里,在灶臺邊的油燈下,學俄語,學英語,學高等數(shù)學,唱俄國歌,聽貝多芬,七十八轉(zhuǎn)的手搖唱機,膠木唱片,用竹制毛衣針削尖的唱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