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鴿子(2)

粉香情濃三尺戲臺 作者:吳俁陽


他幾乎把豢養(yǎng)的鴿子的所有品種都給她說了個遍,而她只是注意到了那只和她一樣小巧玲瓏的錫坤白,還有他愈來愈沙啞的嗓音。聽父親和哥哥說,他正在倒倉,暫時脫離喜連成戲班,在家中休息養(yǎng)嗓子,既不用天天吊嗓子,也不用去戲館演出,所以梅家大伯父梅雨田才和妻子胡氏商議著要趁閑給他說個媳婦,尋來覓去,居然相中了十九歲的她。雖都出自梨園世家,但她和他先前也只有一面之緣,其實還只是她見到了他,見到一個生活之外濃妝艷抹的他,可說起來,卻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天是七夕節(jié),雖已初秋,依然炎熱。陣陣熱浪卻抵擋不住慕名前往廣和樓戲館看戲的票友們,因為十一歲的他——梅畹華,即將在那里首次登臺獻演,飾演《長生殿?鵲橋密誓》里織女一角。出于好奇,她硬是纏著兄長——武生王毓樓把她帶到廣和樓,要親眼看一看那個八歲學戲、九歲拜吳菱仙為師攻習青衣的男孩到底是怎樣的人物。甫一進館,放眼望去,樓上樓下華燈高照,里里外外,早就坐滿了身著長袍馬褂的各界名流。大家都在議論那個跟隨吳菱仙苦習《戰(zhàn)蒲關》、《二進宮》、《三娘教子》等三十余出戲的梅畹華究竟扮相如何、唱功如何,個個都是興致勃勃。

那一刻,她略顯緊張,躲在一個背光的角落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的戲臺,既盼望他早點出場,又希望他出場的時間能夠盡量往后拖延?;蛟S是替他捏著一把汗,擔心他有負眾望,所以從鑼鼓敲響到他粉墨登場,她的心一直撲通跳個不停,萬一演砸了他該如何承受眾人的白眼和吳師傅的斥責呢?她知道身為一個旦角的不易,因為父親王順福就是一個旦角,那些臺上的風光和如雷的掌聲是用多少汗水和委屈換來的,她這個當女兒的自是清楚不過。而他才剛剛十一歲,他需要的是觀眾的認可和前輩的提攜,這個時候稍有不慎,就會給他致命地打擊,甚至斷送他唱戲的前程。

他沒讓她失望。粉墨登場的他扮相端麗,唱腔圓潤,臺風雍容大方,演得惟妙惟肖,才半盞茶的工夫,便贏得滿堂喝彩。璀璨的燈火下,擁有傾城之姿的他款款行來,唱念做打、轉(zhuǎn)調(diào)吟詞,美得不可方物,瞬間便傾倒臺下眾生。直到戲終人散,她猶沉醉于他唯美的戲風中不愿醒來。

只是那一眼,他就宛如一粒種子,在她心底落地生根。三年后的1907年,十四歲的他正式搭班喜連成戲班,起藝名喜群,跟隨班主葉春善四處巡演。輾轉(zhuǎn)至來年秋,去吉林演出時,才由籌資組建喜連成戲班的開明紳士牛子厚重新起藝名為梅蘭芳。漸漸地,他開始小有名氣,成為繼京劇宗師譚鑫培、楊小樓等人之后的又一朵梨園奇葩。而那個時候,她正枯守在北京城,掰著手指頭,日夜計算著他的歸期。這是怎么了?莫非她愛上了那個僅僅一面之緣的小男孩?不。她羞澀地咬緊牙關,自己和他并無交往,怎么可能就愛上了他,可若不是心里有他,又怎會夜以繼日地想著他、念著他呢?可這又能如何?他已是梨園界嶄露頭角的新星,而她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旦角之女,他和她,又怎會有交集?

畹華。她守在窗下,遙望著窗外一輪明月,伸手蘸著案上的茶水,在案幾上輕輕劃著“畹華”二字。

遠處,父親和哥哥在院內(nèi)練唱的旋律,隨清風掠過耳畔,倏忽間便撩起心中的念想,卻又不敢奢望太多。只因太過害怕失去,擔心夢里如花般絢麗的明天會成為永遠的希冀,更惶恐莫名的焦慮會擾亂生活的平靜?;仨⑾?,風干了所有的淚水,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他的影子,他若落淚,先疼的定是自己那顆脆弱的心。

記憶里,臺上的他總是淺淺的笑,像風一樣來去無影,兜轉(zhuǎn)在某個角落。于是,每個夜晚,她便端坐在月光之下,凝望有他的遠方,那種憂傷神情,似乎也只有在想念他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叵肫鹚囊伙A一笑、他的水袖輕舞、他的曼妙身姿,僅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表情,都能讓心倍感溫暖。她明白,那是快樂的傳遞,是遠方的他,留給她唯一的安慰。

可他還是沒有回來。她數(shù)落了桃花,數(shù)落了蓮花,數(shù)落了桂花,更數(shù)來了隨風搖曳的菊花?;厥滓酪览?,蕭瑟之秋,一絲淡淡的憂傷悄悄爬上了額頭,無言地訴說著她心底的疼痛與刻骨的相思。誰都不知道,只那一眼,他便占據(jù)了她整顆心。也就在那年的七夕之夜,她暗暗起誓,要嫁就嫁這樣的男子。可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愿,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一腔心事又該對誰訴說?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