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闋《釵頭鳳》,早就成為他心中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徒然換得“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一支鳳頭釵,不在手時,他的心一生都回不了家,只能孤身在偌大的沈園里踽踽而行。
再回首,沈園的池臺已舊,他筆下,我記憶中的唐琬卻永遠(yuǎn)是青絲如云,永遠(yuǎn)是“淚痕紅浥鮫綃透”,永遠(yuǎn)是“病魂常恨秋千索”,永遠(yuǎn)是“欲箋心事,獨語斜欄”,永遠(yuǎn)是“夜闌珊,怕人尋問。”
那一年,她年剛及笄,卻是山陰城里公認(rèn)的絕世美人,多少王孫大臣對其傾心,多少文人墨客對其艷羨,可她只是靜靜守在深閨里,等著她心愛的表哥陸務(wù)觀輕輕走來,將她如瀑的秀發(fā)盤起又放下。那一日,她眉間結(jié)著憂愁,迷失在黛色的瓦檐之下,綰青絲,垂紅袖,一支白玉簪別住了如瀑云鬟,輕顫,卻以緘默的姿勢端坐如蓮。遠(yuǎn)處,古剎的暮鼓已敲了二十四聲,一盞青燈燃在溫柔鄉(xiāng),雨落在巷子的眉眼,失了語言,可他還是沒來。發(fā)生什么事了?難道姑母真的已經(jīng)給他說了別的親事,還是他被別家的千金勾去了魂兒?不會的,她輕輕咬一下嘴唇,不會的,表哥不是那種市井里的登徒子,除了她,他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其她女子,可他為什么又偏偏爽約了呢?
那一年,桃紅柳綠妝點了江南的如花美眷,他執(zhí)一葉絹傘,不疾而來,不徐而去,從容走過她的窗前,衣角拂過楊柳梢,沾染了依依情,自此,紅塵的煙月悄然升華,開始演繹情愛紅塵的絕世風(fēng)華。那一日,他一襲白衣,打馬從她門前而過,喚出“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雄壯,卻換來“宮墻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fēng)飛白絮;六曲欄,幾多綺思,頻拋細(xì)雨送黃昏”的悲悵,唯留她一尾清麗的背影,消失在詩畫那端。
她終是成了他的棄婦。一紙休書,執(zhí)手相看淚眼,從此天涯無寄。是十年后沈園的重逢,眼眸交錯的瞬間,她重又看到了他的悲哀與眼底的深情。盡管相對無言,只是匆匆的一瞥,也能讓她念起過往的種種情愫。
放眼望去,舊年的沈園,照舊的一泓清池、幾莖殘荷、縷縷垂柳,只是他卻變得形單影孤、遺世而獨立,滿目間,是那樣的荒涼與蕭瑟。她心痛了,這還是那個十年前曾在軒窗邊擁著自己千憐萬愛的陸務(wù)觀嗎?十年的光陰蒼老了他的容顏,卻抹不去他心底的傷,那失神的雙眸里明明有斑駁的淚水不斷往外涌出。而她呢?她也只能望著他低低地抽泣,欲箋心事,卻又無從說起,那闋念舊的銀箋小字于纖指間一折再折,終模糊了原來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