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恩是怨非
一望無際的大路,一輛青帷馬車。車子并不十分起眼,除了略微寬敞之外,看起來與普通馬車并無不同。駕車的馬是驪馬,御馬的年輕人臉上不帶一絲笑容,腰畔一柄長劍,劍薄而利,身旁坐著一個碧色衣衫的女子,輕風(fēng)撲面帶得發(fā)絲飛揚(yáng),卻吹不走女子唇角溫柔的淺笑。
一連數(shù)日,這輛馬車日行夜宿,每到一處,每過一城,必已有人事先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客棧未必是最好的,卻一定最舒適清靜,飯菜未必是最貴的,卻一定清淡可口。車中的人最多在每個地方停留一夜,那這一夜就必定是那里最安靜的一夜,做這些事的人雖然連車中人的模樣都不一定見得到,但每個人都恭謹(jǐn)小心,絕不允許出一點(diǎn)兒紕漏。
雖已入春,沿路柳綠鶯啼,花開漸暖,車內(nèi)卻仍放著一個紫銅火盆,雪色銀炭寸寸成灰,隔著淡淡木枝清香,對面青衣白裘的男子靠在軟墊上閉目養(yǎng)神,且蘭對面靜坐,目光再次落到那人身上。
平靜的眼神,并不代表心中無波無瀾,幾日來細(xì)細(xì)觀察,她發(fā)現(xiàn)他精神似乎并不太好,或者說他不愿隨便浪費(fèi)任何一絲精力,除了偶爾翻看書卷之外,便是這般靜靠著休息。
而實際上,他連看書也不愿花費(fèi)太多力氣,帛書掠過手指時只是稍作停頓,幾乎一掃而過,每看完一卷便隨手丟入火盆,繼續(xù)靜靜養(yǎng)神。一路下來,這火盆吞噬了東海派的《無涯劍譜》、清臺山的《般若觀照心經(jīng)》、劫余門的《天殘滅度掌秘籍》、赫連武館的《千字徹心劍劍譜》……這每一本心法都是各幫各派不傳之秘,每一種武功都足以令人揚(yáng)名江湖,而他卻棄之如敝履,毀之于不屑,仿佛看過,已經(jīng)是給足了面子。
他時常輕咳不止,不知是不是因前些時候的傷,他每天都要喝藥,那藥聞起來極苦,她分辨出有龍膽的味道,而他連眉頭也不皺分毫,像是早已習(xí)慣。
他每日總是會收到來自各方的消息,似乎隨時都在想著些什么事情,然而她從不見他有憂慮的神情,最為熟悉的卻是他唇角從不消失的笑痕。
他很信任墨烆和離司,同他們說話時眼中常流露出淡淡的愉悅,但她能感覺到那微笑中的疏離,那是存在于一切而又與一切無關(guān)的冷淡,分明在局中卻又置身其外的漠然,仿佛沒人任何人能真正接近他,亦沒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微紅的炭火中最后一絲殘帛成灰,且蘭眼中煙嵐過境,現(xiàn)出極復(fù)雜的神情。這幾日身處禁宮,一連數(shù)道御旨頒下,他非但下令赦免九夷族所有族人,歸還九夷國故土,更加降詔罪己,厚葬九夷女王。在她被俘之后,九夷族進(jìn)攻帝都的軍隊竟然全身而退,未折一兵一卒,她那日刺他一劍,本已是弒君死罪,卻是除了離司之外,不曾有任何人知道。
此時此刻,浮翾劍便在身旁觸手可及,連同炎鳳弓和凰羽箭他都交還給她,明知她心存恨意,他卻對她毫不防備,溫和如舊。他的一舉一動都讓她迷惑甚至警惕,且蘭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想要尋找藏于他身上的某種答案。
眼前他似已入睡,眉心微微輕蹙,使得那淡漠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難得一見的清弱,側(cè)身之時,肩頭白裘不期然滑下,眼見便往面前炭火中落去。且蘭一愣,下意識地將裘衣接住,站起身來,卻見他右手輕壓于左肩,顯然是因翻身觸動了那日的劍傷。
且蘭猶豫了片刻,抬手想將裘衣放回子昊身旁。不料剛剛靠近,子昊突然睜開眼睛,一道冷冽的目光銳芒驟現(xiàn),直攝心魂,待看清是且蘭,他略微一怔,眸心中波瀾輕漾,卻瞬間恢復(fù)幽深。
與他對視的剎那,且蘭竟感到驚人的殺氣籠罩周身,她分明有數(shù)種身法可以后退,卻一動也不能動,只因任何一絲妄動,都可能引來致命一擊。
他究竟是睡著了,還是根本就醒著?
四目相對,空氣里融有一絲異樣,他淡倦的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笑意,她驚詫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詢。他含笑凝注,卻一直不說話,似一定要等她先開口,且蘭發(fā)現(xiàn)他的耐心簡直超乎尋常,終敵不過他,“我想問你一件事?!?/p>
他微微頷首,“你問。”
且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我想知道,殺我母親和攻伐九夷,究竟是不是你的命令?”
他眉目不動,淡淡道:“是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