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之氣慢慢散開,過不多會兒,囊中紅信伸吐,一條金鱗碧目的小蛇游走而出。這蛇周身泛金,唯額前一抹朱砂顏色赤紅如血,乃是來自昆侖山外西域之地,專以活物鮮血喂養(yǎng)的毒物,見血封喉,出了皮囊,徑直游向血跡落處,忽地一只手如電閃過,一晃便將蛇頭制在了手中。
金蛇登時兇性大發(fā),緊緊纏住離司的手腕,口中毒涎蜿蜒而下。離司看了看榻上,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小心地挽起了東帝的衣袖,將指尖鮮血滴上他的手臂,微微松手。那金蛇正狂怒躁動,一靠近血腥,張口便咬,尖牙刺入肌膚,劇毒隨血而出。
子昊悶哼一聲,人卻清醒過來,咬牙不語。金蛇貪婪地吸食他的血,猛然間在離司手中劇烈地翻騰了幾下,隨即軟軟垂下,片刻之間,原本金鱗閃閃的蛇身化作烏黑一片。
丟開這毒物,離司只覺心頭一空,先前所有的鎮(zhèn)定突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乏力地跪在榻前。子昊仰面靠在枕上,仿佛疲累已極,云絲廣袖落處,觸得一雙柔軟而微顫的手,忽然間,肌膚上落來一點涼意,沿著他的手臂悄然滑落。他暗嘆一聲,十分吃力地抬手,“傻丫頭,你哭什么?”
他的聲音虛弱,低得幾乎聽不清晰。離司只輕喚了一聲“主上”,卻什么也說不出,拭了淚痕,默默為他敷上傷藥,待到傷口處理完畢,再抬頭看時,卻見他早已昏沉睡去。
離司輕輕掩好被衾,看著寢帳后男子沉睡的容顏,輕鎖的眉頭。除了在睡夢中,他極少會這樣皺眉,太多時候,他都戴著一副微笑的面具——清雅的笑,平靜的笑,淡漠的笑,高傲的笑,甚至無情的笑……唯在五年前,當她不知是第幾次借奉藥之機偷偷求他設(shè)法救出九公主的時候,他終于收起了那無處不在的笑容,眸中深刻的戒備在那一刻盡作幽涼,他說,離司,給我一點兒時間。
這一等,便是五年。
將近兩千個日夜,就這樣看著他每天按時喝下重華宮送來的藥,依照太后的旨意在早已擬好的奏章上加蓋印璽,在家國大典之時奉天祭祖受禮如儀。雍朝第二十七代君王子昊,在所有人眼中只留有一個清瘦文弱的影子,承命于天,卻受制于人,讓曾經(jīng)滿懷希望的大臣們信心喪盡,令太后一黨不屑一顧,更替這荼毒蒼生的苛政擔起天下黎民戳指詈罵。
親喪,近離,臣哀,民怨……然而沒有,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孤立于萬人中央的東帝,身邊卻有兩個人始終忠心耿耿——一個是曾奉命追殺逃亡宣國的五公子子嚴,于宣王宮中親取其首級奉于太后座前,從而倍受賞識擢升左衛(wèi)將軍的墨烆;一個便是原為瑯軒宮女奴,卻因向太后呈獻駐顏秘術(shù)而得免一死,進而漸得太后寵信的醫(yī)女離司。
離司從子昊那里收回目光,低頭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一雙手。纖細的手指,晶瑩如玉,燭火在掌心覆上微光,使那清晰交錯的紋路顯得朦朧,指尖依稀余有藥草的芬芳。
就是這雙手,七年來替太后挑選東海之明珠,收集瓊苑之仙露,采擷靈山之琪草,掬取瑤池之玉液……亦是這雙手,伴隨著他的寂寞與痛苦,承接著他的堅韌與力量,終化艷骨為枯槁,盡掩風流入黃土……
離司跪在榻前,慢慢將臉龐埋向掌心,絲羅冰涼,如這七年漫長的黑暗,絲絲纏繞肌膚,化入靜冷的深夜。一切仿佛已經(jīng)結(jié)束,又仿佛剛剛開始,原本空無著落的心中突然百味翻涌,雨冷風急,唯有近旁男子身上清淡的氣息讓她感覺一絲安寧與平靜。清晨被光亮喚醒,離司發(fā)現(xiàn)自己竟和衣沉睡于龍榻之畔,肩頭搭著一件柔軟的白袍,依稀帶有男子身上清雅的溫暖。綃帳如煙,四周似乎悄無一人,她著實吃了一驚,迅速起身掀帳而出,卻見子昊不知何時已然醒了,正自窗前回首看來。
窗外有風拂過,輕寒隱隱,離司急忙起身,取了外袍替他披上,他便隨意伸手任她打理,在她俯身請罪的時候方淡笑道:“離司,你若再不醒,我的藥可要涼了?!?/p>
這熟悉的聲音溫潤如舊,隱約帶了一絲低沉的倦意,牽得人心頭一痛。離司滿臉窘色地低了頭,匆匆出去打發(fā)了早已在殿外跪候多時的醫(yī)女,端藥進來,“主上,商公公過來了?!?/p>
屏風外,一個蒼老而略顯尖細的聲音道:“老奴商容恭請主上圣安。”
子昊返身在榻前坐下,接過離司遞來的羊脂白玉盞,緩緩把玩手中,苦澀的藥氣糾纏于修削的指尖,他抬手輕輕一拂,淡淡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商容在外恭敬地道:“回主上,昨夜重華宮七十二名影奴無一逃脫,都留了活口,但有六人重傷,如何處置,還請主上示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