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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作為審美范疇的“寂”(三)04

日本風雅 作者:(日)大西克禮


“然帶”在這種特殊意義上的審美意味,原本基于審美對象物的感覺性與本質性之間某種意義上的消極關系,而在一般的自然對象中,這樣的消極關系在很多情況下是由“寂”的第一與第二語義所帶來的,而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第三語義“然帶”,也必然與前兩者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我們之所以能夠從“神寂”“翁寂”“秋寂”等詞中的“寂”字,一眼就看出它的兩重意義,就是因為這一原因。然而從美學的立場上看,我們又必須在理論概念上把“然帶”的意味與“寂”的第一、第二語義各自區(qū)分開來。因為第一、第二語義規(guī)定了感覺性的消極方向,而作為第三語義的“然帶”又對這種消極性做了某種程度的限制。有了這樣的區(qū)分,表現(xiàn)在俳諧藝術中的“然帶”就有了自己的特殊審美意味,并成為俳諧特有的“美”得以成立的一個條件。

俳書《芭蕉葉舟》這有下面一段話:句有亮光,則顯華麗,此為高調(diào)之句;有弱光、有微溫者,是為低調(diào)之句?!凉?、微溫、華麗、光芒,此四者,句之病也,是本流派所厭棄者也。中人以上者若要長進,必先去其“光”,高手之句無“光”,亦無華麗。句應如清水,淡然無味。有垢之句,污而濁。香味清淡,似有似無,則幽雅可親。

這段話將俳諧中的“寂”之美形成的消極條件,做了生動形象的比喻。這并非單純厭棄“亮光”,而且對“弱光”、“微溫”等也看做是句之“病”。盡管這種說明過于簡單,也不充分明確,但意思卻很顯而易見,就是要消除光亮、消除華麗,使感覺性的方面現(xiàn)出消極性,這樣“寂”之美才能形成。所謂“香味清淡,似有似無”,恐怕是指在藝術表現(xiàn)上不要過于露骨、過于鮮明,同時,也要在內(nèi)容上、在本質上,透出一定的“香味”來。在這種意義上說,不僅是俳諧創(chuàng)作,在所有省略、暗示、象征的藝術表現(xiàn)中,都需要某種程度地表現(xiàn)出這種“寂”。我認為,在俳諧的場合,不僅需要“香味清淡,似有似無”,還需要在更特殊的意義上有自己更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要努力表現(xiàn)出從“然帶”這一特殊角度的“寂”之美。

本來,就俳諧連句而言,前句與付句之間,要保持一種不即不離的關系。《去來抄》主張“要以聲氣相通為佳”,指的是兩句之間表面上似乎沒有直接關系,實際上要在聲氣意味上保持內(nèi)在的微妙關聯(lián)。因而,在不斷轉換的唱和接續(xù)中,從單純感性的角度看,那是一種直觀的遮蔽;在表現(xiàn)與本質的統(tǒng)一性上看,則是一種自我破壞與自我重建。這就是俳諧特有的“寂”之美得以形成的依據(jù)。在俳諧中的獨立的一句,即一首俳句中,這一點作為一種美學原則也同樣是存在的。一首俳句要有一個完整的意義,在連句的情況下,對此不能過于強調(diào),而在俳句中,字數(shù)幾乎被壓縮到了最小限度,在這種限制下要表達稍微復雜的思想感情,詞義之間的邏輯上的關聯(lián)勢必就會顯得過于省略乃至唐突,除此之外,當一首俳句寫到兩種事物的時候,就往往需要打破普通人的聯(lián)想習慣,而缺乏表面上的明確性,這一方面帶來了句作的新鮮味,一方面也是基于俳句對一種特殊的“寂”之美的追求。那首“奈良七重七堂伽藍八重櫻”,在句法上看僅僅是名詞的并列,有時候會顯得很難懂。雖然在表現(xiàn)方法上稍顯極端,但它還是有著內(nèi)在句法,并且表現(xiàn)出了一個完整的,并不太難弄懂的意思。此類乍看上去文字上缺乏聯(lián)系的俳句,并不少見。例如“馬寢,殘夢月遠,茶煙”,或者“十丸子,小粒,秋風”之類的俳句,盡管意思還比較明了,但對讀者而言,上述的那種感覺多少還是會有的。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俳句都故意追求這種表現(xiàn)方法。像《古池》《枯枝》那樣的俳句,將眼前的情景生動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的作品絕不少見??梢?,俳句中的“寂”未必只是從形式中表現(xiàn)來的。換言之,正如作為俳句整體的藝術內(nèi)涵的、特殊的“寂”之美,并不單單是從枯淡的趣味中流露出來、從內(nèi)容(題材)中表現(xiàn)出來,同樣,“寂”也并非僅僅來自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這一點已經(jīng)無須再次強調(diào)了。我們曾經(jīng)引用過的建部涼袋的一句話:“將‘寂’僅僅理解為‘閑寂’者,不乏其人。實則‘寂’并非‘閑寂’?!边@句話表意雖然不是很明了,但我們可以在現(xiàn)在這種意義上加以理解。只要我們確認感性對象中的感覺顯現(xiàn)與本質性的內(nèi)容意義之間存在一種“然帶”的關系①“然帶”的關系:似乎可以理解為人的感性與感覺賦予對象以本質性的意義與內(nèi)容。,那么我們就能夠以此來理解俳句的外在形式表現(xiàn)與思想內(nèi)容之間的關系。在這個關系中,俳句表現(xiàn)形式的特殊性促進了其藝術內(nèi)涵的整體性的形成,這就是“寂”之美所起的一個作用。

上文我們說過,一首俳句由于題材的擷取、詞語的搭配方法等的不同,就會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不透明性。除此之外,也有的俳句故意使用不加說明的故事典故,來矯正大量使用所謂“俗談平話”所造成的卑俗趣味,結果也造成了另外一種表現(xiàn)上的不透明性。對用典而不加任何解釋與說明,這對只有區(qū)區(qū)十七字的俳句而言當然是迫不得已的。但另一方面,即便對相關典故缺乏可靠的歷史知識,那也并不太妨礙對作品情趣的欣賞,鑒于這種考慮,作者使用了相關的表現(xiàn)方法。例如有一首著名的俳句:“象瀉呀,雨中西施,合歡花”,或者“在蝸牛角中,分開吧,須磨明石”。這樣的俳句對于那些不知道蘇東坡的西湖詩句、莊子的蝸牛角爭斗的典故、《源氏物語》中須磨與明石的讀者,在理解這些俳句的整體意境時,大體上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妨礙。又由于讀者的不同,象瀉的雨景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中國的西施,須磨與明石之間突然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蝸牛,這種外在表現(xiàn)上的不透明性,反而如同隔著花玻璃看光亮或者看到用硫黃熏染的銀器一樣,有一種特別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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