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啟堂的妻子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嫁過來的時候想要一些珍珠作為頭飾。陳蕓就把她納彩時我家送給她的珍珠拿出來，交給母親處置。她身邊的老媽子非常惋惜，陳蕓卻說：“女人都是純陰的，珍珠是純陰集結(jié)而成的精華。女人用珍珠作為飾物，就把身上的陽氣全克了。所以，我并不認(rèn)為珍珠有什么珍貴的地方?！标愂|雖然對珠寶不屑一顧，但對破書破畫卻十分珍視。殘缺不全的書籍，她都分門別類地搜集起來，然后裝訂成冊，命名為“斷簡殘篇”。破損的字畫，她都用紙粘好，畫有缺漏的地方，就讓我將殘缺的部分補畫好，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卷起來藏好，美其名曰“棄余集賞”。在做飯和針線的空閑里，她就整天埋頭擺弄這些書籍字畫，不厭其煩。偶然得到一片她認(rèn)為貴重的紙屑，她就如獲至寶，高興地不得了。老鄰居馮老太太知道她有這個癖好，就經(jīng)常收購一些舊書廢紙賣給她。陳蕓和我癖好相同，而且我們又心有靈犀，我使個眼色，動動眉毛，她都能心領(lǐng)神會。很多事情，我不用交代，只要稍稍示意，她就能做得讓我放心滿意?！?/p>

我曾對她說：“真遺憾啊，你是個女子，不能拋頭露面！你要是個男子，我們就能結(jié)伴訪問名山大川，遨游天下。那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　?/p>

陳蕓說：“這有什么難的。等我老了，就算不能陪你遠(yuǎn)游五岳名山，但還可以陪你在附近的地方走走。像虎丘山、靈巖山（都在蘇州附近），南邊的西湖，北邊的平山（在揚州），都可以盡興游覽?！?/p>

我說：“就怕等你老了，我們都走不動了。”

陳蕓有些傷感地說：“這輩子不行，那就等到下輩子吧！”

我就開玩笑說：“好，下輩子你投生為男子，我就作你的妻子，到時陪你游覽天下名勝?！?/p>

陳蕓說：“如果下輩子還能記起這輩子的事，那該有多好！”

我笑著說：“小時候的一碗粥就有說不完的話，來世要是還能做夫妻，洞房花燭之夜，我們就可以好好聊聊這輩子的事了，我怕整晚不睡都說不完呢！”

陳蕓說：“人們都說月下老人掌握人間的婚姻，我們這輩子能做夫妻就全靠他得恩賜，下輩子的姻緣也要仰仗他老人家的神力啊。既然這樣，我們何不請一副月下老人的神像早晚焚香拜祭呢？”

當(dāng)時我有個叫戚柳堤的苕溪（今浙江吉安苕溪）朋友，姓戚名遵，善畫人物肖像。我就請他給我們畫了一張月下老人的畫像。畫中月下老人鶴發(fā)童顏，一手挽著紅絲線，一手拄著拐杖，杖上掛著姻緣簿，仙氣迷蒙，月老似馳騁其中。這張畫畫得栩栩如生，尤其讓戚先生引以為自豪。我又請好朋友石琢堂在卷首題寫贊語，然后掛在我們的臥室。初一十五，我們夫婦必定燒香拜祭祈禱。后來家里多次發(fā)生變故，這幅畫就丟失了，現(xiàn)在不知道落到誰的手中?！八床反松荨保ɡ钌屉[《馬嵬》詩中句），神靈當(dāng)真能聽見我們癡情人的心聲么？

遷到倉米巷后，我將臥室取名為“賓香閣”，“賓香閣“三字中暗含了陳蕓的名字“蕓香”之意，同時還包含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意思。我們的院子很小，圍墻卻很高，我和陳蕓都不喜歡這種布局。正堂后面有一間廂樓，直達(dá)藏書的地方。打開廂樓的窗子，就能看到陸家廢園，一派荒涼的景象。陳蕓一直懷念滄浪亭的美景，久久難以釋懷。

當(dāng)時，有一個老太太居住在金母橋東、埂巷北的地方。她房子的四周全是菜園，以籬笆為門，門外有一口一畝見方的池塘，花簇樹叢都順著籬笆錯雜生長。這塊地的舊址本是元朝末年在此稱王的張士誠的府邸，現(xiàn)在荒廢了。在屋子西邊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座瓦礫堆成的土山，站在土山頂上可以遠(yuǎn)眺。這里地勢開闊，行人稀少，反倒有一些野趣。

老太太有一次和陳蕓閑聊時無意中提到這個地方，陳蕓就向往得不得了，對我說：“自從離開滄浪亭，我每晚做夢都還想著它。既然求之不得，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聽說老太太房子附近的地方很不錯呢！”我明白她的意思，就說：“這幾天天氣炎熱，我正想找一個避暑的地方。你要是愿意一塊過去，我就先去查探一番。合適的話，我們就搬過去，在那里住上一個月。你看怎么樣？”陳蕓有些擔(dān)心地說：“就怕母親不答應(yīng)。”我安慰她說：“沒事，我去求求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