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閨房記樂(5)

浮生六記 作者:沈復(fù)


余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蕓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p>

余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p>

蕓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藉神力,盍繪一像祀之?”

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首,懸之內(nèi)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八床反松荨?,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1】”,蓋以蕓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墻高,一無可取。后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蕓懷。

【1】賓香閣:“賓香閣”之“香”寓有蕓之名,蕓香為香草名,香氣濃郁。

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shù)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

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蕓曰:“恐堂上不許。”余曰:“我自請之?!?/p>

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后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于是稟知吾母,挈蕓居焉。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yè),知余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蕓作鞋報之,始謝而受。

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蕓垂釣于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lián)吟,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shè)竹榻于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yīng)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蕓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

蕓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庇嗌钊恢?。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嘆!

離余家半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回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姓各認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shè)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shè),以較勝負。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于瓶花間,名曰“花照”?;ü鉄粲?,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檐下皆設(shè)欄為限。

余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歸家向蕓艷稱之。蕓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庇嘣唬骸肮谖夜冢挛乙?,亦化女為男之法也?!庇谑且作贋檗p,添掃蛾眉;加余冠,微露兩鬢,尚可掩飾;服余衣,長一寸又半,于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蕓曰:“腳下將奈何【1】?”余曰:“坊間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蕓欣然。及晚餐后,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庇鄳Z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xiàn)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p>

【1】“腳下”一句:當時的婦女都纏足,腳很小,穿繡花鞋,很容易被辨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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