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所親歷的二十世紀(15)

問道者:周輔成文存 作者:趙越勝


然而,在1956年的大鳴大放后期,空氣變了。

以后,知識分子的命運和道路,全國都差不多相同,我不想多敘述,也不必多敘述。作為一個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我也不埋怨在新社會所得到的遭遇??傊?,有啟發(fā),也有教訓。我只想提到幾件親見的小事,以志不忘。

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給我啟蒙的舅父,在家鄉(xiāng)一所中學任教,與黨支部書記意見不合,后被錯劃為右派,以至連子女也不敢接近,孤獨至死。

在1957年,一個中國哲學史討論會上,臨到午餐休會時候,一位延安時期的著名理論家何思敬忽然起立說:“目前階級敵人、地主、資產(chǎn)階級已消滅,是否可以少提階級斗爭或不提階級斗爭?”事隔不幾天,“反右”運動展開,何思敬因此便成為他的單位(中國人民大學)的全?!按笥遗伞?。隔了兩三年。我在路上見到他時,語無倫次,幾乎疑心他是精神失常了。

“文化大革命”中,一位頗受人尊重的國學大師蒙文通在四川大學被列為反動學術權威,紅衛(wèi)兵把他留的胡子一根一根地拔掉,冬天,還要他下河水中去摸魚,然后發(fā)動四周群眾高叫“蒙文通渾水摸魚!”我想,在這情形下,不僅是年老的蒙文通,就是意志堅強的中青年人,也免不掉要回家落淚尋死了。

還有,在我身邊的同事馮定,他是從蘇聯(lián)斯大林時代返回中國的理論家,后來被康生定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受到全國性批判?!拔幕蟾锩币婚_始,群眾圍集如山,要他出來交代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一個接一個地問,從晨八點鐘直到晚飯前,站在門口,動也不能動,一天接一天,他受不了,曾兩次服安眠藥自殺,被救。后來,到江西鯉魚洲勞動,我和他睡在同一炕上,只聽他在我身邊翻來覆去,白天還要他單獨去撿豬糞,甚至在大堤上撿人糞,少了還要被罵?;貋砗笤诒贝笮@內(nèi)的路上,我?guī)缀醪荒苷J得他,他也幾乎不認得我了。不久,他即臥病去世了。

當然,在大宇宙中,個人生死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人究竟是有感情的動物,你要叫他閉起眼睛,埋著頭,做一個冷血動物或一個蚌貝,大概也不可能的。他不哭,不能哭,后人也會為他哭的。

我能說什么呢?比起上述人來,我當然可算是很幸運了。因此,也常常把自己和他人的往事忘記了。

“四人幫”垮臺,全國人民又歡欣鼓舞。過去的冤案、錯案,基本上得到了糾正。這當然是件大好事。但死者長已矣,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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