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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那時的我的確是太年輕了,年輕得清高、傲慢,還有點兒無理。同是階下囚,我卻因為自己是政治犯而覺得比別人優(yōu)越了許多。
小榮是因流氓罪而被抓進(jìn)來的,所謂流氓罪無非是和男朋友拍了幾張裸體照被揭發(fā)而出了事。她會唱很多歌,都是我從沒聽過的,《綠島的夜》那首歌我是第一次聽她唱的。在獄中她還是愛唱,有時唱著唱著,漂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眼淚就一串串地掉下來了,她不去擦,歌唱完了又像沒事人一樣了。我一點兒都不同情她,討厭她總是講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討厭她說話時總帶臟字,按我當(dāng)時的認(rèn)識水平,拍裸體照的女人無疑就是真正的流氓。我坐牢是冤枉,而她坐牢是活該。雖然她對我很友好,但我不愿意理會她,只要她一開始講故事我就假裝看書或者看報?,F(xiàn)在想起來,如果她不善,不是看我小讓著我,想氣氣我或者治治我,我哪里是她的對手,準(zhǔn)得讓我吃不了兜著走。我當(dāng)時的假正經(jīng)簡直太可笑了,我是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但卻顯得比誰都左,那面目一定和管教隊長差不多。
另一個讓我不知該怎樣對她的是老黃,算起來她當(dāng)時也就不到四十歲。說起來我們曾經(jīng)還是鄰居,她的女兒是我的校友或?qū)W長。她的家庭應(yīng)該算是知識分子,父親是畫家,據(jù)說解放前他的漫畫在某市還有點兒名氣,母親也出身于書香門第,但—我簡直難以說出口,她的女兒的父親同時也是她自己的父親,或者說,她女兒既是父親的女兒又是父親的外孫女。而這一亂倫悲劇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母親。她母親愛上了她的叔叔,為了使丈夫能容忍這一關(guān)系,母親設(shè)下了圈套,讓丈夫與15歲的女兒同床共枕,然后親手帶大了由丈夫和女兒生下的孩子?!拔母铩背酰现袑W(xué)的女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精神徹底崩潰,成了一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精神病人。天?。“次耶?dāng)年的閱歷,她的故事驚得我目瞪口呆,然而她講得卻很平淡,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說到她坐牢的理由也簡單得讓人不能相信:教鄰居的孩子們學(xué)唱蘇聯(lián)歌曲,罪行是教唆犯。
說實在的,我沒想到監(jiān)獄是這種狀況。在我全部關(guān)于監(jiān)獄的知識里,除了從電影里看到的共產(chǎn)黨員,就是像遇羅克那樣的政治犯,殺人犯、流氓犯、貪污犯這些字眼,與我的生活常識相距太遠(yuǎn),也沒想到,堂堂的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也是三教九流什么犯人都有。但是如今我和她們肩挨著肩地睡在同一張鋪上,和她們同吃一個盆里的飯,一開始從內(nèi)心里真是不能接受,遇上殺人犯我甚至還有點兒害怕。
我先后換過三個號,遇上過四個殺人犯。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們一律都是三十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律都?xì)⑺懒俗约旱墓?。那是我進(jìn)去后第二個年頭的冬天,號里來了一個瘦高個兒的農(nóng)村婦女,她把毒藥拌在豆腐渣里毒死了因為財產(chǎn)糾紛而結(jié)了怨的公公,而且她成功地讓村里所有人相信了公公屬于正常死亡。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尸體下葬三個月后,一個遠(yuǎn)房親戚要求開棺驗尸,她再沒有能力阻止。
一個號一般住三個人,偶爾也會住四個,這種時候我們都會心煩,好像在監(jiān)獄里睡覺擠帶來的煩惱,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坐牢本身的煩惱。那天正是四個人擠著,剛好夠鋪下四條被子,我的位置靠墻,新來的殺人犯緊挨著我睡。半夜牢門突然嘩啦啦地開了,我睡眼惺忪地轉(zhuǎn)過臉,發(fā)現(xiàn)殺人犯正用一條紅布腰帶勒緊了自己的脖子,滿臉憋得通紅,她的眼睛長得本來就凸,這下更顯得像是要暴出來。隊長走進(jìn)來用剪子把褲帶剪斷,就把她帶走了。我們?nèi)吮粐樀貌桓以偎?,為人能不能自己把自己勒死而爭論不休。自殺在獄中是要受懲罰的,她回來時戴上了背銬,我們看著她爬上床鋪,然后用腳一點兒一點兒把被子勾起來,再用牙齒咬著蓋在身上。隊長一直站在旁邊看著,我們誰也不敢?guī)退粋€手指頭。從那天起大家都不得安生了,她白天黑夜地嚷疼,然后喊隊長再被隊長訓(xùn),我們雖然煩她,但看著她提不上褲子吃不上飯還是得幫她。說來也奇,她的胳膊長,弄來弄去地從屁股底下鉆到了前邊,背銬成了前銬。到了打飯、放茅、放風(fēng)的時候,她從下面一鉆又成了背銬,隊長一點兒看不出來。更離奇的是,這樣一來二去的,銬子不知怎么竟然壞了,全然成了擺設(shè)。就這樣像捉迷藏似的,過了一個多月才被發(fā)現(xiàn)。很快她就走了,不會是釋放,很可能是去服刑,但她戴銬子的故事成了獄中的黑色幽默,應(yīng)該說是一個荒誕派作品的好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