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個先人啦……”他再度在心里開罵,可這遭罵的不是自己的先人,而是二伙計。罵他們是溜東家溝子的馬屁精……
駒子心中的怒火一直鼓漲到吃晌飯時才漸漸得以平息。飯食魚肉齊全,白面饃,景芝老白干,卻沒有王八,他想是留到晚上啦。東家黃善人和二少爺陪伙計們吃飯,上午這父子倆在場上曬麥,頭上身上還沾著麥芒。老東家慈眉善目像一個笑嘻嘻的土地爺;二少爺溫文爾雅像個書生。早先他在城里隨大少爺做生意,后來見父親年歲大了,便回家?guī)椭?jīng)管田產(chǎn)了。老少東家一齊向伙計勸酒,說這是解乏酒,喝了好歇個晌。駒子初來乍到,老東家對他更加關(guān)照,添酒夾菜,問長問短。不知怎的,東家的善待竟又勾起他心中的哀戚:要不是自己的老子爹和伯父把那份當(dāng)該屬于自己的家業(yè)糟踐光,自己咋會落到給別人扛活端人家碗的下場?當(dāng)然駒子也不會放過眼前這大飽口福的機會,菜很可口,酒是上等的,他放開肚腸,盡量往里裝填。
飯后,二伙計回伙計屋睡覺去了,駒子一人出了村子。他中午從不歇晌,覺得黑下都長得睡不完,何必白天再睡?村外有座水塘,他想洗個澡,同時打探一下有否可抓的魚。駒子從小嗜水,水性極好,在伯父死后最窘迫的日子里他靠這本領(lǐng)才沒有餓死。
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塘,水很清澈,在正午的日光下泛著蔚藍(lán)的波紋。塘邊生長著茂密的水草,還有柳樹和槐樹以及雜七雜八的灌木。在一株老柳下,一座木板棧橋從岸上伸到水里。駒子沒有從這里下水,他轉(zhuǎn)到一叢灌木后,三下五除二脫光身子,把衣裳掩在樹叢里,然后一頭鉆進水中。頓時,暑熱如驚鳥四散,身無一處不被清涼的水浸泡著、撫摸著,舒服至極。他一面游泳一面試探著水的深淺,塘底是沙質(zhì),由四周向中間傾斜,最深處沒過頭頂。這時駒子便踏水,踏水是他的能事,可以把肚臍眼升到水面之上,如同水下有東西把他高高托起一般。他漸漸接近塘中心,水愈見清爽。這是一座活塘,由一條小河貫通,塘水終年不腐。
駒子覺出不斷有魚蹭著他的身子,涼涼的,滑滑的,他能從瞬間的接觸中辨別出魚的分量和種類,同時判斷出是否有捕撈價值。他覺得這是一座很好的塘,魚的儲量很高,可留著來日慢慢收拾。他很興奮,停止了手與足在水中的動作,讓身子下沉,當(dāng)他的整個身子完全沒入水中時,他感到由衷的愜意。他睜開眼,向四下尋覓,他沒看到那些注定要倒霉的魚。
他浮上水面時看見從村子方向走來一個女人,女人托一只籃子,紫紅衣褲。他認(rèn)出是東家二兒媳百合,立時心慌。自己赤身裸體,即使沒在水中,也感到羞恥。他想向遠(yuǎn)處游去,又怕弄出聲響讓女人看見,只好在原處不動,盡量讓身子沉下,只把兩眼露出水面。
小媳婦百合卻沒發(fā)現(xiàn)塘里有人,腳步輕盈地向水塘走來。駒子已能看清她那緊箍腰身的紫紅褲褂以及兩簇火焰般跳躍的繡鞋。駒子這么看著忘記了呼吸。小媳婦走到塘邊,沒停,徑直上了棧橋。這時已與駒子相距很近,駒子能看清她笑盈盈的眉眼,高高聳起的胸。她卻仍未看見水中的駒子。她從從容容走上橋頭,蹲下身,把籃子放在身后橋上,接著探身從塘里撩水洗臉,水波一圈一圈向駒子奔去。洗過臉,她索性坐下,脫了鞋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小腳。他看呆了,長這么大他從未看見過女人的赤腳。女人把腳投進水中,來來回回地劃動,臉上露出十分愜意的神色。駒子只覺得這腳在他的光身子上來回地?fù)崦?,一會兒從胸上滑過,一會兒又從腚上滑到大腿之間,涼涼的,癢癢的,細(xì)膩無比,如同成群結(jié)隊的魚在他的身子蹭來摸去。這種舒心一直持續(xù)到女人把腳收回橋上,擦凈穿上鞋襪,他才深深吐出口氣來。這時他又看見女人從身后取過籃子。他猜想她要洗衣,沒想到她從籃子里拿出的不是衣裳,而是一只王八。他吃驚地瞪大兩眼。只見女人兩手抱著王八,久久地端詳,后來慢慢把王八靠近水面,像小孩子放紙船似的把王八放進塘中。王八在水面上漂浮了片刻,然后漸漸沉下。女人一動不動,久久凝望著王八消失的地方,像為它送行。駒子眼睜睜看著一只王八被放跑,迷迷茫茫如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