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這場婚禮上,在這里,我所看到的都是人們的歡快,他們笑著碰杯,說什么幸福、什么生命、什么執(zhí)子之手,即使我突然懷有對表姐不舍的憂郁,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
所有的人當中,只有這個女生,帶著近乎怨毒的目光來參加這場婚禮。我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的靈魂這般赤裸,她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心,也不顧忌別人的看法。
她一個人遠遠地站在酒桌旁邊,然后我悄悄地自她身后靠過去,我用食指點了點她的肩膀。
我前所未有的緊張,心跳快得幾乎要跳出來。她回過頭來,古怪而防備地看著我。我干咳了一聲,對她說:“你別想了,你們是不可能的,收了你那份心吧,不要再傷心了?!?/p>
她沒有回答,看了我好一會兒,我們之間沉默異常。
我是想讓我們這次相識來得更自然一點,就像和早已熟識的朋友開玩笑一般,但現(xiàn)在從她的眼神中,我明白我搞砸了,我明白了我有多拙劣。我就像一個蹩腳的脫口秀表演者,說著自以為滑稽的話,對方卻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看了我一會兒之后,女生對我說:“你是腦缺鈣啊還是腦缺氧?。磕涿畹嘏軄碚f這樣的話,你認識我嗎?我根本不認識你啊?!?/p>
我問她:“你認識新郎吧?”
“不認識?!彼卣f。
“哦。”我說,“你帶著這么重的怨恨來參加婚禮,我還以為是新娘搶走了你的新郎呢。”
她針鋒相對地回答我說:“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只能被關(guān)在療養(yǎng)院里不會被放出來呢。”
“我是開玩笑的,你千萬別生氣啊。”我再也撐不下去了,只能坦白道。
她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我說:“哪有人像你這樣開玩笑,用這么認真的表情?”
看著她疑惑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她看我笑了,似乎也有點想笑,但她忍住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我能看到她嘴角細微的動作,我甚至用我的心跳,想將她所有的一切,連同她發(fā)絲的數(shù)目,都記下來。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個如此特別的人。
甚至可以說,她是我一直想要成為的樣子。
我倒了杯果汁,鼓起勇氣遞給她說:“給你的,開心一點啦。”
她出乎意料地接了我的果汁。
我本來以為像她這樣防備的人,是不會接的。
她看著我問:“有毒嗎?”
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先喝了下去。
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后一抬頭喝光了果汁,跑了。
她轉(zhuǎn)身跑開之后,天上下起了雨,最先是有一個小雨點落在我的果汁里,然后偶爾有幾點四處亂飄。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上天蓄意而為的陰謀。
而后這場婚禮所發(fā)生的一點一滴,全都存在了我的腦海里。哪個侍者打翻了酒杯,哪個漂亮的女侍者臉上長了一顆碩大的青春痘,我依然記得。
因為這是我的人生中,幾乎最重要的時刻。
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參加喜歡的人的婚禮,并且第一次遇到我人生中最愛的女生,遺憾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就那樣放她走了。
看著這場在婚禮結(jié)束后開始下起來的細雨,我覺得心里像空了一塊。
那種感覺就像站在海平面上,從水晶球里看著我所生活的這個都市——所有的一切都近在咫尺,清晰異常,但我就是觸不到。無論我耗費多少心機,花多少力氣,根本無法剝離那種從靈魂里生出來的空虛感。
父親突然走過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嚇了我一跳。他說:“你傻笑什么呢?”
我說:“我在想,表姐以后一定會很幸福吧?”
“你也會幸福的?!卑职执钪业募绨?,看著遠處的表姐和表姐夫說,“不過一開始的人生要努力地走。”
他每次說話都這么正經(jīng),連安慰和鼓勵人都這么正經(jīng),我便正經(jīng)地回答他說:“好的。”
我似乎擁有我這個年紀所該擁有的一切東西,連同父親給我的靈魂上的禁錮。
對我而言,最常伴著我的,是那種軀體之內(nèi)仿佛空無一物的悲哀,因為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失去靈魂、失去自我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