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的屏幕在女生白皙的臉上鋪了淺淺一層藍光。
“喂?嘉木?”
電話那頭有一些嘈雜,仔細聆聽才從大段喧囂中辨認出輕輕的呼吸聲。
“嘉木?”
“啊,我在?!蹦沁呌殖聊艘魂?,“阿繭,有件事想請你幫忙?!?/p>
路繭松口氣,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呢:“這么客氣干嘛啊嘉木?!钡牵笆鞘裁词??”
“嗯,關于學費的事情?!蹦沁呌滞nD了一下,“我爸這幾天不在,學校又要交暑假補課學費和開學學費。高三嘛,交的錢多一點了,我打工的錢可能有點不夠用……”
路繭幾乎可以想象那一邊的嘉木咬著唇,斟酌再斟酌的模樣,鼻子便有些酸:“我也沒有很多,全部大概只有一千二左右?!卑税偈莿倓倠寢尳o的,四百是前幾個月用剩的。
“一千二啊……差不多夠了,再剩下我自己想辦法?!?/p>
嘉木說急用,明天最后期限,于是今晚便約了在便利店門口見面。路繭看了看鐘,不早了,這時候不好出門,只有等父母睡下后再自己偷溜出去。
等待的時間讓女生有些熬不住,便又動了畫一會繪本的心思。等畫完一張草稿,一瞄鐘時間正好,才躡手躡腳打開房門,踮著腳經(jīng)過父母房門時突然想起之前畫的環(huán)保的紙袋,于是又折返回房間,拎了個紙袋后在玄關換了鞋后輕輕合上家里的門。從住宅街到便利店大約十分鐘的路程,到達正好十點整。
路繭隔著渾濁的又貼滿促銷廣告的玻璃門向站在柜臺后的嘉木揮手,站定了等嘉木下班。嘉木點了點頭,快速與下一班打工的男生交代完畢后就拎了包便迎向路繭走來。
“下班啦?”
“嗯。”
女生摸摸鼻子,明明有那么多話題,卻不知從何而起。干脆從口袋里拿出了薄薄一沓錢,無聲地遞了過去。
嘉木沒有遲疑,迅速接過。長睫毛在昏暗的路燈的映照下在下眼瞼泛出一簇小小的暗色來:“……抱歉?!?/p>
“沒事啦,你不用太在意……”
“在意什么?”嘉木忽然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眸在墨一般黑夜的著色下早已匿跡無影,眼底的冰冷像海的潮水般涌過來,語氣急轉直下截然不同,“那個男生是誰?”
“……誒?”女生被一下子問懵。
“今天中午,地獄坡那個?!甭防O第一次覺得,嘉木的眼神就像某種冰冷的爬行動物,咝咝地冒著徹骨的涼氣。嚇得女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那個是我同學……”
劈頭蓋臉的質問就這么砸下來。
“什么同學?為什么要騎在一輛自行車上?”
“……他車壞了……”
“那你就讓他載你?”
“我……”路繭勉強咽下從胃里反上來的懼意,從喉嚨里擠出一絲聲音,“嘉木,你怎么了?那個人他真的只是普通同學而已?!瘪R上強調:“是真的。”
嘉木依舊面無表情。連路燈下蛾子撲閃翅膀的聲音都顯得清晰突兀,尷尬的氣氛如同龐大的壓強,硬生生鋪在了女生的肩膀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正當女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打擊地手足無措時——
“抱歉?!币艄?jié)忽然從嘉木唇邊滑出來,像發(fā)了瘋一般反復喃喃,“抱歉抱歉抱歉,阿繭?!?/p>
嘉木,怎么了。
嘉木,你還好吧。
嘉木,不要嚇我啊。
如鯁在喉的話語像小時候的五彩珠子般串連起來瞬間支離破碎,散落成一地的碎琉璃片泛著黯淡的光芒。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啊。
“我走了?!?/p>
路繭伸手去抓嘉木的手,卻被對方出乎意料地用了些力甩開。手腕幾乎被震得發(fā)麻。
“嘉……”
——說啊。我明白的。我知道的。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再見?!?/p>
——終究沒能說出口。
女生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嘉木的背景漸漸縮小,倒了不遠處的弄堂前,拍了拍某個男生的肩膀。那男生立刻掐滅了手里的煙,遞給嘉木一個頭盔。
她坐上了男生的機車。
視線有些模糊,因此看不清。嘉木似乎回頭了,似乎又沒有回頭。
機車轟鳴而去。
那個男生,似乎是嘉木那天說的男朋友,安橘。
——怎么會搞成這樣。
路繭怔怔地看著從指尖滑落到柏油路面的暗黃色紙袋,那上面還有兩個小小的人。笑得那么軟,那么溫暖。
仿佛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在繽紛的山澗里,參天古樹籠罩著小小的身影。帶著草帽穿著連衣裙的小女生的稚嫩童音還殘留在耳際。
聽說神木能許愿喔。
誒!可以許愿嗎,很多很多?
也許吧,阿繭你要許什么愿?
好多哦,希望花園里種的百合花快快開咯,柯子哥能被爸媽少打點咯,二叔家的狗狗早點找到女朋友咯……
沒心沒肺啊你,沒有我?
當然有啦,嘉木姐嘉木姐,說好了哦,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吧?
你這小鬼腦子你想什么呢,我們總得嫁人吧?
而如今那些誓言,在時光和命運的效力下,離我們漸行漸遠。玫紅蔥綠的鮮明記憶被潑上一層年代感的書黃,裝訂成冊,連書頁的邊緣都蜷縮成某種防衛(wèi)的姿態(tài)。
那些蜿蜒的軌道,會把你帶到哪里呢。
你會回過頭看我嗎,嘉木。
“還回頭看,舍不得???”機車前座的安橘嗤笑一聲,“人早不見了啊。”
“……你閉嘴。”
“唷,這就翻臉了?”嘖一聲,“真不可愛?!?/p>
“不關你的事?!?/p>
“怎么不關我的事,那妞那天還撞了我一下呢,我肩胛骨都痛了一整天啊嘉木。我是你男人誒?”男生褲子上的鏈子隨著機車的震動叮叮當當?shù)爻臭[了一陣,側過來的臉明明是笑著的,卻笑意全無。
“看前面!不要命了?”那張回過來的俊俏的臉被女生無情地一掌拍了回去。
“爺是飆車黨耶,不看我也能騎。有美人在后座還看什么前面的破爛路啦?”吹聲口哨。
“……那個,只是普通朋友而已?!?/p>
“哦?”
“是普通朋友?!?/p>
仿佛說服自己似的,又著魔般重復了一遍。
這個夏天是這樣漫長無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