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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敷走出午餐時間熙攘的“酒鬼”,沿著小巷朝北上川走去。沒走多久,一陣青草的氣味撲鼻而來,原來已然來到堤壩前。陽光驟然變暗,吉敷沿著落差不大的樓梯爬上堤壩,蜿蜒的北上川就在眼下流淌。廣闊的視野,令他感到些許意外。
水邊是片長滿枯草的寬闊河岸。稍稍起了點兒風(fēng),也有可能是因為靠近水邊才有風(fēng)。不管是河岸邊還是堤壩上,都看不到半個人影。北國之地荒涼冷清的景象展現(xiàn)無遺。監(jiān)獄中那個碌碌無為、枉費了四十年歲月的男子,這里就是他的養(yǎng)育之地。盡管也有商戶密集、人口稠密的熱鬧地方,但穿過小巷之后,就只有這樣一副空空蕩蕩的荒蕪景象。寂寥的空間無限延伸,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想找人幫忙都不行。這,就是養(yǎng)育了恩田的土地。
吉敷任職的崗位也是如此。盡管吉敷已在這個職位上度過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卻依舊一無所獲。他的生活與之前相比沒有任何改變。人世間的一切,即便再苦心經(jīng)營、鉆研,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也都只是過眼云煙,那堵墻的對面空空如也,不見一個人。充斥其間的,只有無盡的空虛。人絕對不能依存于這樣一個世界,如果想讓自己的人生一帆風(fēng)順,就必須用自己的雙手去攫取。
吉敷漫步于堤壩之上。就像據(jù)井說的那樣,河岸逐漸向水面延伸。在最為靠近河面的地方,吉敷停下了腳步。扭頭回望,身后的民家彷如繁星點點,眼前是一片無垠的田野。這地方荒蕪空曠,人跡罕至。
吉敷跨過護欄,走下堤壩,向水邊走去,心中暗想這里就是兇手拋棄人頭、清洗兇器的地方啊。恩田幸吉當(dāng)年就是在這里洗凈了面部與手上的鮮血,這地方看起來的確有幾分那種味道,確實能夠說服眾人。雜草——不管是枯黃的還是翠綠的——全都極為低矮,腳下的路并不難走,甚至還留有他人踩踏的痕跡。
這里是河岸最向河面突出的地方,同時也是距離行人視線最遠的地方。然而雞被殺的時候會掙扎撲騰,如果不止一只,聲音就會更加嘈雜。恩田是否因為心中對這種殺生的行為感到愧疚,才選擇這處距離堤壩最遠的地方?與此同時,這里確實是最適合清洗殺人兇器、遺棄人頭之地。如果恩田選擇的殺雞地點能靠近人煙一些,興許還有一線希望。所謂冤案,都是由幾重不幸巧合相互疊加而產(chǎn)生的。光有其中的一兩個巧合,都不足以釀成。
吉敷站在河邊,河水輕輕地涌向腳邊的黑土地。四周寂靜無聲,真是處適合沖去雞頭上的血跡,再洗凈菜刀的地方。昭和三十三年的十二月,這里一定被積雪覆蓋。一陣風(fēng)起,吉敷再次感到絲絲涼意。加上陽光昏暗,這感覺尤其明顯。在北國的土地上,一旦太陽躲進云層,周圍便會頓時冷下來。飄雪時節(jié)就更是如此了。十二月份的傍晚,或許確實不會有人注意這里。
吉敷緩緩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水面,目光從右向左掃過整個堤壩。此刻,堤壩上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車,而姬安岳還在這條河更上游的地方。根據(jù)控方的說法,恩田幸吉在殺害河合一家三口下山之后,是沿左邊堤壩走到此的。當(dāng)然,他走的或許并不是人們常走的路,也許他曾下過堤壩,一路避開路人目光到此。此時站在現(xiàn)場,感覺這樣的說法也并非完全沒有可能。
這里的行人極為稀少。不像多摩川或隅田川河邊,更何況事情發(fā)生在四十多年前,還是個冬日傍晚。就算兇手像吉敷想象的那樣,臉上、手上和身上都沾有大量血跡,手里還提著人頭和兇器,或許也能在太陽下山前不被任何人看到地到這里來。雖然有些牽強,但如果罪犯自己也說人是我殺的,就確實百口莫辯了。而且當(dāng)時并非夏天,如果兇手身上穿著長外套,異物之類的還可以藏到衣服下邊。
所謂法院,說得極端一點,其實并不是一處追求真相的地方,而是一處尋找、指示真相可能在哪里的機構(gòu)。這也是人力所能到達的最大限度。無辜的人有可能被冤枉,反之亦然。這就是刑事審判。被告的異想天開是完全不被容許的,就算說的是事實,沒有證據(jù),最后照樣會被判刑。
在這里,“根據(jù)經(jīng)驗”這樣的字眼會時常出現(xiàn)。說到底,就是所謂的“概率”。法官會根據(jù)之前犯罪案例中大多數(shù)人采取的行動推測此次被告的行為。這當(dāng)然與被告的主張無半點關(guān)系。而控方更會在經(jīng)驗法則前洞悉一切,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上交起訴。因此,如果被告方不能提出有力的證據(jù)或目擊證詞,有效地擊潰起訴的話,法官的經(jīng)驗認定就會與控方編造的起訴事由交疊。如果兩者相符,那么不管被告是否真的干過,最終都會被判有罪。這就是所謂的刑事審判。
此時站在現(xiàn)場,連吉敷都覺得之前認為純屬胡編亂造的起訴事由已變得不再是一派胡言。吉敷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身穿長外套的男人踉踉蹌蹌地從堤壩左側(cè)走來的畫面。這一光景,帶有一種奇妙的說服力。
吉敷感到恐懼,就連身為刑警的自己都如此認為,就更別說那些支持者了。恩田的妻子也必定如此。恩田跌入到命運設(shè)下的一個無從逃脫的陷阱之中。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是在劫難逃。
然而,吉敷卻依舊想做點什么,并且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其原因在于死刑依舊存在。如果只是降些懲罰,說一句“恩田你實在有夠倒霉的”便已足夠,他也就不用這么痛苦了。死刑卻沒這么簡單,它會追究殺人兇手的責(zé)任。不能再讓死刑殺人了,更不能殺害無辜的人。
話說回來,自己為什么要如此執(zhí)著地追究犯罪行為呢?是因為要對犯下罪行、殺害他人的人施以相應(yīng)的懲罰,追求正義嗎?這算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讓罪犯繼續(xù)殺人。這是對殺人的預(yù)防。這起案子就是這樣,照這么下去,國家就會把一個無辜的人殺掉,構(gòu)成一起冤屈的殺人事件。必須防止這樣的事發(fā)生,這正是吉敷的職責(zé)所在。
吉敷步履悠閑地往回走向堤壩。腦海中想象著積雪覆蓋住身邊雜草時的景象。這里地勢平坦、寬闊,估計看起來如同一片雪原吧。如果相信恩田的話,當(dāng)天他應(yīng)該身穿長外套,手里拿著幾只雞和裝石油的罐子,來到這片雪原的。他在這里堆上一圈石塊,生起火,把石油罐放到火上。話說回來,雞和人的命運怎么會有如此之大的差別!
走上堤壩,吉敷看了看表,才一點,還有一個半小時。既然如此,不如就到許久不曾去過的加納家看看吧。
從“酒鬼”到清洗兇器的現(xiàn)場,緩步而行,大約要花十分鐘左右。走得快點兒,五六分鐘就夠了。而從這里徒步前往加納家,估計得花費三十分鐘左右吧。
沿著堤壩走上一段后到達開運橋下。車子在這里驟然增多,身邊噪聲繚繞。一邊過橋,吉敷一邊思量,恩田事件中有一個很大的謎團,那就是人頭。兇手為何要砍下河合民夫的頭顱,并把它帶走呢?如果恩田行兇的說法成立,那他應(yīng)該是把人頭帶到河邊來了。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是一個很大的謎團。為什么是民夫的人頭,而不是他妻子,也不是小孩的人頭?解開這個謎是否能幫到恩田,目前這一點還不得而知。只是讓人感到納悶,為什么只砍下民夫一個人的頭?
從吉敷的經(jīng)驗法則出發(fā),切割尸體的行為存在許多理由。首先是便于搬運。但這一觀點并不適用于本案。尸體的大部分被丟棄在現(xiàn)場,并且妻子和孩子的尸體原封未動。兇手并沒有搬運、藏匿起來的意思,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接下來還有為了隱瞞被害者身份的可能性,在搜查報告上,峰脅就是這么寫的。如果燒毀或抹去尸體的指紋,之后再把頭部藏起來的話,就無法查明被害者身份了。這種行為很常見。但在這起案件里也不適用。被害者在自家門口被殺,身旁還有妻子和孩子的尸體,指紋也在,只有頭顱不見了,這樣根本無法隱瞞死者的身份。
還有一種可能是,若讓其他人看到被害者頭部,便能立刻查明兇手是誰。比方說,如果兇手是用目前日本國內(nèi)數(shù)量極為稀少的比賽用特殊型號弩槍射穿被害者頭部行兇的,不帶走頭顱,加害者的身份就會立刻暴露。以前吉敷處理的案件中就有這樣的案例。
但這起案子真是這種情況嗎?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但總有些讓人難以相信。如果用的是獵槍,就能根據(jù)遺留在頭部的子彈查明槍支的型號。有槍的人本就不多,這確實是種查明兇手的有效手段。但既然如此,在殺害妻子和小孩時也可以使用這支槍。比起菜刀,槍顯然更便于殺人。然而,現(xiàn)場并沒有留下類似痕跡,河合民夫的身體上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能中彈的痕跡。
從尸檢鑒定書推測,河合民夫的面部和頭部都有損傷,應(yīng)該都是刀造成的。除此之外,很難想象還有其他可能性。
如此一來,所有可能都被排除了。就吉敷所了解的案例中,還沒有像這樣毫無理由、只帶走人頭的。兇手為什么要這么做?尸體不可能不是河合民夫。從指紋、血型等,都可以認定就是他本人。
走過大橋,左轉(zhuǎn),沿北上川往下游走去。沒過多久便離開河道,進入鬧市街區(qū)。走了三十分鐘左右,加納家的土墻便已出現(xiàn)在眼前??磥砺愤€沒有忘。
吉敷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家衰敗破舊了不少。喚起的記憶與之前預(yù)想的完全不同。吉敷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過加納家的圍墻了,確實有些年頭,卻不記得究竟有多少年。兩人是在昭和五十四年(一九 七九年)離婚的,離婚的前一年還曾經(jīng)一起回過一趟老家。那應(yīng)該是吉敷最后一次進這個家門,如此算來,打那之后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歲月。這堵圍墻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看到了,也難免會變得破舊。
離婚之后,吉敷也來過盛岡幾次。不可思議的是,他從來沒有到這里來看一看的想法。不知為什么,一點兒到家里看看的想法都沒有。是因為時間不太寬裕的緣故嗎?或許是吧,吉敷對感傷的過去沒有絲毫興趣。
聽說如今這戶家宅已落入其他人手中,大概是平成二年前后吧,那時吉敷曾再次與通子聯(lián)系過一段時間,就是在那個時候從電話里得知此消息的。據(jù)說家宅的新主人是曾做過通子父親情婦的女人。通子說起過那個人的名字,但立刻就被吉敷忘了。加納家是最早在這里定居的人家,自認為是這里的頭領(lǐng)。然而在通子的父親郁夫死去后,加納家便開始沒落。而通子非但不愿繼承家業(yè),還不愿生孩子,加納家最終徹底消失。這件事在這片地區(qū)產(chǎn)生的影響不小,大家都認為通子,不,應(yīng)該說吉敷夫婦都是不孝之子。
吉敷沿著土墻信步走去。記憶中這應(yīng)該是座寬敞的豪宅,但此刻在此漫步,卻并沒有那種感覺。圍墻在中間斷開,黑色的磚瓦格外低矮。之前總記得這是幢氣派的二層樓房,仔細想想,似乎只是間平房,還給人一種破舊不堪的印象。吉敷不禁涌起一陣心酸。
不知不覺已走到正門前,側(cè)面打開的木門已徹底變黑。木門旁邊的玻璃門可以算得上古董了吧,吉敷暗自尋思。之前這個家是否也是這副模樣?吉敷不太清楚家里如今住的是怎樣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戶人家似乎不太注意清潔打理。
吉敷至今依舊記得,第一次被通子帶到這扇木門前時的感受。當(dāng)時他相當(dāng)震驚,這里比自己的老家闊氣多了。雖然不是頭一次見面,但看著在玄關(guān)外的通子父親時,還是能夠感覺到一種當(dāng)?shù)赝宓淖载摚屗o張。然而,如今這里已和當(dāng)時的印象完全不同,威懾感沒有了。雖然說不清到底哪里不同、怎樣不同,那感覺就像人的成長一樣,似乎眼睛和鼻子都沒什么改變,但整個人就是給人一種人到中年的感覺。
吉敷扭頭向右望去,庭院里柿子樹的枝頭探出圍墻,似乎還結(jié)了些果實。吉敷還記得它,之前他曾和通子在這棵樹下聊過天。這棵樹人的印象依舊沒有改變,既沒長大也沒衰老。似乎唯有它,還與記憶中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