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為了她，你差點就和楚仲宣君臣鬧翻。那時候你還是聽得進我的話，將她送出宮?，F(xiàn)在好，你接她回宮利用她來打擊楚家也就罷了，你一直就曉得分寸，這回怎么就認了這么個死理？六宮上下嬪御無數(shù)，比她長得美的，比她善解人意的，多不勝數(shù)，就非她不可了嗎？”

夜颯始終坐著不動，連神色也是僵硬的。

楊太后見他反應，自己緩緩坐起身，面無表情地道：“罷了，哀家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她回不來了，也不會回來了。你也不必抱希望，自己慢慢想通透吧！”

夜颯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她，“母后，你——”

楊太后走上前，定定注視著他，“母后做這么多，都是為你好！”

天色又一次暗了下去，有零落的星子在云間隱隱若現(xiàn)，月亮探出半個頭來，又是十五了，一輪滿月照得滿山谷猶如被渡了一層淡淡銀光。

世界依舊一片昏黑安寂，就要這樣死了么？昏睡過去的朝顏再一次清醒，肩背上被樹樁石塊割裂的傷口似在剛才她拼命往前爬時撕裂了，劇烈的疼痛抽走了身體所有的力氣，到處都是令她絕望的安靜，到處都是令她窒息的恐懼，疼痛、饑餓、絕望，重重來襲。

整整一天一夜，她被驚馬從上方的坎溝甩下來一路滾落到這隱秘的山谷，臉被樹枝刮破出血，腳踝也被扭傷，傷口招來無數(shù)的小蟲子貪婪地吸著地上的血跡。

世界一片黑暗，她再也沒有半分力氣，整個人無力地趴在地上，安靜得如同將要死去。很久很久，耳邊似乎有漸近的腳步聲響起，朝顏的身體輕輕一顫，在恍然間仿佛又有了零星的生氣。雜草叢生的泥地里，衣擺窸窣拂過地上的雜草，借著月光，她看到那是一雙男子的靴尖，正一步步往這里走來。

她只如垂死掙扎的老人，顫顫巍巍伸出手，卻怎么也抓不住黑色的男子衣擺，只是這樣稍稍一動彈，背上的傷口又再涌出一大股血。劇痛襲來，她的手無力垂下，再也動不了分毫。

劍柄挑開滿地及腰深的雜草，目光掠過之處，楊燁就看到毫無生氣躺在泥地里的女子，月光下，她滿身都是血，眼睛無力地閉著，只有微微顫抖的手證明她還有些生氣。

楊燁彎下身，皺眉打量了下她的傷勢，卻凝定不動，臨行之前姑母楊太后的連番叮囑言猶在耳。這個女人一定要死，一旦找到，格殺勿論。

適才他一路尋來，在坎溝上方無意發(fā)現(xiàn)微小血跡，支開隨身軍士獨自尋覓至此，就為完成姑母交待的任務。佩劍出鞘之聲過后，三尺劍鋒已然抵上她的咽喉。

多年征戰(zhàn)疆場，死于他劍下的敵寇無數(shù)，這一次，卻要親手了結(jié)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縱是有違道義，但仍得奉命行事。楊燁手中的長劍迅速一個反轉(zhuǎn)，就要飛快刺入她的喉頭。

地上的女子身體卻忽然動了一下，他低頭，極黑的地方，全然照不到她的神色，只能看到極深極黑的一雙眼睛，她正靜靜看著他。那雙眼瞳與皇帝生得驚人的相似，都是極黑極亮，一眼望不到盡頭。柔和的月光映在她幽冷的眸子里，凝作一抹淡淡的光澤，卻又如一剎那的煙花，絢爛只在瞬間，就迅速沉寂湮滅了下去。

“你一直醒著？”

“嗯?！?/p>

“你不怕死？”

“我怕?！?/p>

“為什么？”

“因為只有一條命，死而難復?！?/p>

“那為什么不反抗或哀求？”

“雖然我很想活下去，但我從不寄望哀求有用?！?/p>

朝顏勾了勾干裂的唇角，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她竟然是在笑。從當年她跪在父親面前哭求仍是無濟于事的那一刻起，從那一夜她哭求暴戾瘋狂的少年放過她仍是無濟于事時，她就再不相信哀求有用。就如現(xiàn)在，終于找來救她的人卻是楊太后的侄兒。

一陣沉默。

“好了……你動手吧！” 朝顏疲倦閉上眼，任憑自己被早已透支的體力拉回沉寂，她將離開，離開夜颯，離開那個繁華鬼魅的宮廷，了結(jié)一切孽緣。反正就這樣死去，也極好。

楊燁看著身前伏趴在泥地里垂死的她，劍尖凝滯不前。他驀然記起半年前在上陽宮，他看到她孤伶伶站在高臺上的場景。那天，他確信，若非自己及時趕到，她當時可能真的會跳下去。他曾在她絕望尋死時救過她一命，現(xiàn)在卻又在她有求生欲望時要殺她。

山谷里很安靜，靜得只剩下他輕微的呼吸聲，最終，一切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