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憑箜篌引》從頭到尾全是畫，畫得很詭怪。作者李賀是一個(gè)耽于幻想的詩人，二十七歲死了，后人叫他鬼才。他聽樂工李憑彈奏二十三弦的豎箜篌，大受感動(dòng)，寫了此詩。我將它譯成新詩，居然像現(xiàn)代派：

吳國的絲做弦，蜀國的桐做板，

架起一派秋聲在上邊。

荒山里，白云愁，凝成團(tuán)，不能流。

湘江的神女哭。司秋的神女憂。

李憑在長安城里彈箜篌。

玉山崩。鳳凰叫。荷花泣。蘭花笑。

天宮十二門，秋月暖如春。

二十三條弦，玉皇動(dòng)感情。

彈破了女媧補(bǔ)天的彩石板，

天河漏下來，秋雨滿人間。

李憑做夢到仙山，教授仙女彈，

老魚聽了翻波跳，瘦蛟舞翩翩。

吳剛斜倚月中桂，忘了眠。

玉兔一身露水珠，忘了寒。

頭兩行是一幅畫：一張正在被彈奏的豎箜篌?？上疑系那锫暜嫴怀鰜?。

第三行是一幅畫：荒山中的一朵停云。

四五兩行是一幅《二女聽箜篌圖》。李憑在此亮相，他抱著豎箜篌席地坐彈，云霧中有兩位神女正在傾聽，一個(gè)流淚，一個(gè)憂愁。

第六行是一幅畫不出來的畫：四種聲音。玉山崩，鳳凰叫，荷花泣，蘭花笑，誰也沒有聽過，是超現(xiàn)實(shí)的幻聲，只存在于李賀的幻想里。

七八兩行是一幅《玉皇聽箜篌圖》。要把冰涼的月光畫得很溫暖，畫家能做到嗎？

九十兩行是一幅畫：天穹裂縫漏水，人間一場豪雨，李憑正在彈奏。什么樣的弦音有這樣強(qiáng)的能量，竟能震裂天穹！超現(xiàn)實(shí)，超經(jīng)驗(yàn)，荒謬已極的一種怪誕美！李賀騎著幻想之馬一路飛奔而來，到此已凌詭怪的高峰，使千載之后的我們瞠目結(jié)舌，驚愕不已，恨不得拉住他問一句：“你是怎樣想出來的？”

十一、十二兩行是一幅《海怪聽箜篌圖》。李憑領(lǐng)著仙女，臨著海潮，對彈箜篌。潮峰上，魚妖在歡跳，海蟒在狂舞。這幅畫是李憑的一場夢，當(dāng)作電影鏡頭處理倒很方便。

最后兩行是一幅《吳剛夜聽箜篌圖》。月亮上，吳剛不去睡，被弦樂迷住了。玉兔一身露水，還在那里偷聽。兔怕毛濕，濕則病，真是欣賞音樂不要命了。

全詩總共有八幅畫，不是連環(huán)畫，而是跳躍畫。如果請一位電影導(dǎo)演將這首詭怪的跳躍詩拍成短片，他肯定能夠從這十四行里發(fā)現(xiàn)蒙太奇的嚴(yán)密性和趣味性。不過，放映后可能有尖銳的批評，會(huì)說它“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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