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卓良陷坐在書房椅子上，一手支著額角，滿面倦容愁緒，原先的冷然早已卸下。楚卓良是極愛自己這兩個女兒的，蘭兒伶俐，芷兒溫婉，皆是自己的貼心襖。但到底還是女孩子啊，楚家的廠子無人可接，自己又日漸病老，如何是好。至于世灃，今年方九歲，又天真得緊，左右不像塊做生意的料子，何況當(dāng)下又不景氣。

幽芷見父親兩鬢的斑白，似雪般觸目，不由心口一酸，低低喚了聲：“父親！”楚卓良睜開眼，笑笑道：“來，快過來?！闭f著執(zhí)起幽蘭的手，輕輕拍拍手背，又撫上幽芷的臉頰，摸摸她的頭。然后才緩緩道：“好孩子，你們都長大了，父親可老了啊！”片刻后接著道：“唉，時下錢都被洋人給賺去了，咱家的廠子，不好做??！父親真想養(yǎng)你們一輩子，只可惜，人皆由命哪！”嘆了口氣，頓道：“時間過得可真快，一眨眼，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早該找個婆家了。你們看看我，這些年忙糊涂了，竟忘了這等大事！”幽蘭欲說些什么，卻被楚卓良擺擺手：“先聽我說完。父親會替你們尋覓個好人家的，你們?nèi)羰怯辛酥幸獾娜耍透赣H說，不妨礙。到底是新時代了，多少也通融點?！?/p>

姐妹倆回到臥房門口，幽芷忍不住終于問：“姐，你方才為何不向父親提二少？”幽蘭低著頭，捉捉衣襟子，忽然抬眼笑得很淡：“還早呢，過些時候再說吧?！闭f罷便轉(zhuǎn)身進了她的臥房，輕輕關(guān)上門。幽芷雖有些不解，但還是不曾開口問下去，轉(zhuǎn)身也進了自己的臥房。

是日，沈清澤中午剛剛從外頭回來，還沒有沾到凳子便聽到何云山接了個電話后道：“三少，將軍叫你過去一趟?！?/p>

沈廣鴻素來嚴厲，尤其是對這個幺兒。沈清澤聽后一凜，料想怕是又有什么事惹父親不開心了，皺了皺眉問：“父親說什么事了么？”何云山回道：“這倒沒有?！鄙蚯鍧墒持笓釗岵璞K，靜默片刻后轉(zhuǎn)身道：“走吧。”

跨進沈廣鴻的辦公室，卻見他正伏案批文件。沈清澤嘆了口氣，低聲道：“父親，你叫我？”沈廣鴻這才抬起頭來，見是清澤，點點頭道：“嗯?！鄙蚯鍧勺呓艘恍?，聽得父親說：“清澤，出門在外做事要體面，大不可有失身份?！边@么突然的一句話倒讓沈清澤給蒙住了。沈廣鴻肅然道：“你也二十四了，是該成家了，你大哥成家時也不過大你一歲。但無論如何，豈可隨隨便便就和哪位女子來往！”沈清澤怔住，依舊不大明了父親的意思。但沈廣鴻卻將他的不語理解為默認，繼續(xù)正色道：“那個陸曼，不過是個電影戲子，整日花枝招展的，你怎能與她在一起？我是決不允許的！”

沈清澤這才了解父親的意思，不禁啞然失笑，道：“父親，你誤會了，外面的傳聞豈能信？”沈廣鴻原先要起身，聽了這話倒頓住了，將信將疑，畢竟兒子在自己面前是從不說謊話的：“哦？”清澤解釋道：“父親，你真是誤會了，我自有分寸的。不過那陸曼倒是真是煩人，我也倦得很?！鄙驈V鴻沉默，片刻后揮揮手，“注意就好?！?/p>

沈清澤出門后，他略一頓，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臉。

湛清的大眼，尖尖的下巴，膚如凝脂，頰上一抹淺淺溫婉的笑意。

何云山見沈清澤出來了，忙上前喚：“三少？”沈清澤搖搖頭道：“不必擔(dān)心，沒什么大事?！庇謫枺骸盎ń腥藴?zhǔn)備好了么？”何云山走在沈清澤旁邊，回道：“都好了，共是一十一枝，這個數(shù)對么？”沈清澤笑笑：“果真是我的好云山，那本洋書你也看了么？”說著拍拍何云山的肩，倒讓何云山有些不自在起來。

（6）

天氣漸次冷下來。

初冬過后，寒氣愈加襲人，迎面的風(fēng)也愈加的刺骨，街上的樹枝早已光禿，凌風(fēng)亂曳，滿目蕭索。

中午放學(xué)，楚幽芷還倚在桌邊收拾書本，季靜蕓已經(jīng)收好了東西踱過來。靜蕓仍舊不放棄，笑嘻嘻地再次追著幽芷問：“幽芷，你和三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人家總是送花過來？”幽芷不搭理她，照樣收拾著書本。

靜蕓忽地抽走一本，舉起來大聲道：“說不說？你不說我可就不還了！”幽芷頓了頓，這才抬眼白了她一下，伸手道：“快給我?！膘o蕓哪里肯依，道：“不給！你若是說了我就給?！庇能苽?cè)過頭眼巴巴地瞅了靜蕓少頃，又別過臉，手盤著書袋帶子，只垂首嘟嘴。一見她這副受盡委屈的模樣，靜蕓笑著大聲道：“二小姐呀，我可是最怕你這副委屈楚楚的模樣！”幽芷卻只是依舊盤帶子。靜蕓最拿她這樣沒轍，好笑又好氣道：“算了算了，喏，給你?！?/p>

幽芷抬頭又瞅了她一眼，接過書，嘴角卻是一絲小得意的笑。靜蕓不甘：“遲早得拆穿你，可別讓人家三少被你婉弱的外相給騙了，骨子里盡欺負人?！庇能坡牭渺o蕓在那頭喃喃自語，啟唇淺淺笑。

靜蕓是幽芷的手帕交，因是摯友，彼此隨意放松得多。

走到女中學(xué)堂門口，剛剛往右拐，忽然聽得后頭有人朗聲喚道：“芷兒！”兩人聞聲轉(zhuǎn)過頭，卻見是林子鈞。幽芷欣喜，喚道：“子鈞哥！你怎么來了？”林子鈞笑得很溫和，眼梢斜飛進鬢角，煞是好看。走近了些，他說道：“正好路過?！庇能品接f什么，卻被靜蕓搶白：“林先生，你怎么經(jīng)常路過這里？都四五回了?！闭f著，眼里噙著笑，直直凝視著他。林子鈞的眼神一瞬有些閃躲，笑意忽地有一絲不自在。但幽芷全然沒有注意到，倒認真地對靜蕓解釋說：“子鈞哥的事務(wù)所離學(xué)堂只隔一條街，自然很近的?！奔眷o蕓“哦”了一聲，笑嘻嘻的。

于是三人結(jié)伴而行。幽芷一貫話不多，靜蕓倒是一路上問個不停。幽芷靜靜地聽著，唇邊的笑弧度柔和。

“林先生，你是在承東事務(wù)所工作么？”靜蕓轉(zhuǎn)過臉去忽然問道。林子鈞沒料想她會問這個，點點頭應(yīng)道：“嗯，也沒做多久?！奔眷o蕓眼梢?guī)Φ溃骸傲窒壬嬷t虛，凈讓我們這些靠著家里的人受笑話?！绷肿逾x登時尷尬，哪里知道這女子這般伶牙俐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