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錦華官邸里，客廳的水晶燈一直亮著，如同一只流光溢彩的大玻璃球。

沈太太嘆了口氣：“唉，清澤這孩子，回來都快兩個(gè)星期了，成天就知道往外頭跑?！贝笊倌棠腆w貼地給沈太太端來茶，道：“媽，三少是兩年沒回來，新鮮著呢！”沈太太抬眼道：“素心啊，你不曉得，這孩子愣是不叫人放心。打小性子最倔，和他那父親簡直是一模一樣！三個(gè)孩子中就算他挨打最多。”

大少奶奶掩嘴一笑：“太太，您這是心疼呢！”沈太太聽著也笑了：“自己的心頭肉啊，怎么不心疼？”又道，“倒是清泯那孩子脾氣最好，素心你說是不是？”素心臉慢慢紅起來，只笑逐顏開。

沈太太望著素心，心下暗想，清泯這孩子媳婦到底是挑對了，婉秀可人又體貼能干。只是進(jìn)門四年多了還未曾見一點(diǎn)動靜，但興許沒多久就能抱到孫子了。要是清瑜和清澤也能早些定下來就好了，尤其是三兒，真讓人憂心。

這么一想，沈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沈清澤喝了些酒，但不礙，照樣神清氣爽的。顧常德朝著車子瞧了瞧，邊開車門邊問道：“你這是今年新款的雪佛蘭么？”沈清澤應(yīng)了一聲，道：“父親見我留洋回來，說是送了當(dāng)禮物。”顧常德道：“看不出沈?qū)④娺@么上心?！?/p>

好一會兒，車子里沒人開口。沈清澤駕著車，余光掃看窗戶兩邊的景物快速后退，萬家燈火，霓虹閃爍，還不曾在眼中形成模糊的輪廓就已消失。

顧常德忽然開口道：“清澤，你知道外頭在傳你什么？”沈清澤揚(yáng)揚(yáng)眉，不語。顧常德兀自說下去：“外頭傳你和那個(gè)電影明星陸曼走在一塊兒，溫香軟玉在懷?！背５乱活D，又玩笑道：“怎么，風(fēng)流本性難移??？”沈清澤卻是淡淡回道：“不過是一同吃過兩次飯，外頭的話也能信？”

顧常德見沈清澤臉色微沉，暗想怕是踩著了地雷，便悻悻不再開口。

卻說幽芷和靜蕓相互分開，幽芷看看表，快八點(diǎn)，宋伯伯怕是已經(jīng)等在路邊了。幽芷剛想邁出一步過馬路，忽然聽到后頭有按喇叭的聲音，而且似乎近在耳畔。猛然回頭，驀地，一大片橙黃色燈光打在臉上，瞬間刺眼眩暈。

幽芷想逃開，然而那燈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更令她驚嚇得像被釘住般無法動彈。突然一道尖銳的剎車聲，緊接著是車門“啪”的打開又摔上的聲音。

“小姐，你沒事吧？”

忽然有陌生男子靠過來，那聲音聽得是清冽，但分明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霸氣。下一瞬，幽芷回過神來，但因?yàn)檎彰鳠舻拇碳るp眼還有些暈眩。那男子見她似乎有些不穩(wěn)，不由伸手扶住她，再次問道：“小姐，你不礙吧？”

太近，男子的陌生的氣息一下子縈繞了她。

幽芷從未與陌生男子如此靠近過，剎那間有點(diǎn)不知所措，慌忙退后兩步。眼前的眩暈好了許多，終于能聚成明顯的焦點(diǎn)。幽芷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答道：“沒、沒事。謝謝?！?/p>

離開前，她慌亂地抬頭瞥了那男子一眼。雖然還看不大清楚，天色又暗，但依稀可辨出是個(gè)俊朗的男子，個(gè)子高挑，穿著一身筆挺的中山裝，雙眸似獵狩的鷹般明亮。

沈清澤望著幽芷匆匆離去的背影。地面上積著許多小水洼，幽芷只顧著慌忙過馬路，渾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重一腳輕一腳地踩了多少水洼，纖弱的身影在路燈下投不成一個(gè)完整的影子。

先前她一直低著頭，給他的不過是抬頭那一瞬的照面，因而他只記得她有一雙驚慌失措?yún)s依舊清亮的眸子和尖尖的下巴。

沈清澤剛回到車?yán)?，便聽顧常德道：“那不是楚幽芷嗎？這么晚了她一個(gè)人在外頭做什么？”沈清澤聽的清楚，手里停頓了一下，問：“你認(rèn)得她？”

“豈止我認(rèn)得她，”常德?lián)]揮手，“楚家二小姐幾人不識？”

常德借著路燈望了一下手表，說：“都八點(diǎn)多了。清澤，你回來后日日在外頭，今天怕是又要被你母親數(shù)落了?！鄙蚯鍧傻顾茻o所謂：“左右是遲了，回頭母親那些話我都能背下來了?！?/p>

幾日后，天氣終于放晴，撥開云霧雨簾見著了陽光。葉片上還垂著未滴落的雨珠，在陽光的折射下光彩流溢。

幽芷見是晴天心里頭歡喜，便下樓想出去走走，剛下樓梯便見客廳里有個(gè)熟悉的背影，是男子，穿著一件灰色洋裝。母親帶著溫和的笑容正在與他聊著。

二太太抬頭正好看到幽芷，笑得慈愛：“芷兒，快過來，你子鈞哥來了?！蹦悄凶踊剡^頭，有著溫和的眉目。幽芷淺淺笑了笑，帶著些許剛起床的迷糊，似曇花開了一瞬，折枝刻到了林子鈞心里。

“子鈞哥，這么早？”

林子鈞道：“今日難得放晴，便起了個(gè)大早。芷兒，我?guī)Я诵鴣?，你看看中意不中意?！庇能埔宦犑菚?，頓時(shí)來了精神。

二太太瞧見笑言：“看你，這么愛書，將來嫁給書好了。”幽芷紅了臉，嗔道：“媽，真是……”

林子鈞立在一旁，凝視著幽芷清秀的側(cè)臉，不語，心中卻是莫大的滿足。

上回幽芷和靜蕓遇到的便是林子鈞和張建平。幽芷打小便和林子鈞玩在一塊兒，整日里“子鈞哥”“子鈞哥”地黏在后頭。林子鈞大幽芷六歲。童年，那年齡正是男孩子最煩女孩子家的時(shí)候，林子鈞卻從未讓幽芷受過半點(diǎn)欺負(fù)，真心護(hù)著她。幽芷天生喜靜，不大會和人來往，因此這么些年來友人不多，林子鈞更是其中唯一的男子。

林子鈞看著幽芷慢慢地長大，從一個(gè)天真爛漫的水娃娃長成一個(gè)亭亭玉立的少女。這其中十九載光陰，時(shí)光荏苒，白云蒼狗。他在等著，極其耐心地等著，等待哪一天她懂得愛了，懂得發(fā)現(xiàn)他的愛，再懂得去響應(yīng)他的愛。

幽芷放好書，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出去走走的，便問道：“子鈞哥，我想出去走走，你一塊兒去么？”林子鈞抬眼望窗外晴日萬丈光芒，道：“好。這般好天氣，不去外頭走走倒是枉費(fèi)了。”幽芷轉(zhuǎn)過頭：“媽，你也去么？”二太太擺擺手道：“不了，你們兩個(gè)快去吧。”

幽芷不再說什么，與林子鈞相攜一前一后出了門。

二太太依舊坐在那里，看兩個(gè)年輕人漸行遠(yuǎn)去的背影，和地上偶有重疊的影子，喜憂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