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是一了百了,英雄一般地走了。她一走了之,卻害煞了我母親,她忍痛用心編織的謊言從此再也沒人信了。真相大白后,父親連夜叫上家里所有的親人、家丁,當著二嫂的遺體向大家交代:“你們都記住,不能對外人說她是怎么死的,就說是在回鄉(xiāng)下的路上,船被撞了,她不慎落了水,淹死了。任何人問起都這么說,沒有鬼子的事?!?
后來我想,父親這么說時其實已經(jīng)想好要報仇了。要報仇必須這么說,不能提鬼子半個字。
果然,安葬了二嫂后,父親把大哥、二哥、阿牛和小馬駒都叫進堂屋,在那里舉行了一個秘密的祭祖儀式。我沒有在場,是后來小馬駒告訴我的,父親當時跪在蒲團上,對著祖宗的牌位含淚禱告:“列祖列宗在上,我馮八金在下。12年前我曾在此喝過血酒,發(fā)過毒誓,今生今世絕不再開殺戒。十多年來我以忍當仁,從沒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無可忍,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馮家犯下奸淫大惡。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饒孰不可饒。這是要遭天殺的!我要再開殺戒,還我公理,替天行道!”說罷,父親率先用尖刀挑破指頭,把血滴在了酒碗里。
等大家也都獻了血后,父親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天上的神,地下的靈,馮家的列祖列宗,我馮八金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和萬貫家產(chǎn)作保發(fā)誓,我要殺掉所有對我馮家犯下奸淫大罪的惡鬼,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對,斬盡殺絕,絕不姑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冤仇恨痛,不報此仇,我父子五個誓不為人!望天地神靈、列祖列宗四面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請接受我父子五人大拜?!?
五人一同跪拜,起身喝下血酒。
從這一刻起,父親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緣一刀兩斷,一筆勾銷。我家的歷史,又翻開了猩紅的一頁……很多事我事后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對我們作惡的那幾個野獸沒有活過新年,證據(jù)是這年新歷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還給了我。我接過東西,問他:“都死了嗎?”他沉默不語。我又問他:“我們有人受傷嗎?”他還是不語。我又問:“父親知道嗎?”他說:“別問了,以后開心一點就好了?!?
他真的什么也沒有告訴我。后來也沒人跟我說,至今都沒人說,大概他們是希望我忘掉這件事吧。可我怎么能忘掉呢?很長一段時間,我睡不著覺,看見黑夜就怕,看見自己的身體就發(fā)抖,一睡著就做噩夢,就哭,就流淚。
但淚水能帶走我的痛苦嗎?
為了防止我步二嫂的后塵,母親隨時跟緊我,寸步不離,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沒打算向二嫂學(xué)習(xí),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憶,回憶我和高寬之間的點點滴滴,回憶高寬說過的那些話、那些事。為了消磨時間,我開始用毛筆抄錄他曾寫給我的一些零散紙條,以便保存。這天午后,我正在抄寫下面這段話:
為富不仁,猶如浮萍,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國,正走在史無前例的頹敗之險途上,有錢人不仁慈,當官的不作為,拿槍的不殺敵,受迫的不吶喊。當今之中國,內(nèi)亂外患,道德淪喪,紀律渙散,民心委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中華民族要崛起,必須要施行新政,推舉新主義,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這里,新來的女傭小燕敲門進來,對我說:“小姐,外面有個人在找你?!?
我問是什么人,她說:“是一個男的,留著長長的頭發(fā)?!?
我馬上想到是高寬,問她:“他在哪里?”她說:“在大門口,一個人。要不要我去喊他進來?”我不由地立起身,想了想,卻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小燕問:“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見他?”我當然想見他,可是……我見了他能說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他。我對小燕說:“是的,讓他走吧。就對他說,我回鄉(xiāng)下去了?!?
小燕說:“他知道你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