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指名道姓的提問,就叫做問難,是論演會的一大特色。被問的人不可避開,必需回答。
何盈淡淡一笑,“善惡之間,本來就無法一言以定?!币姳娙寺冻霾灰詾槿坏谋砬椋岣呗曇粽f,“千秋功業(yè)是非,留與后人說。這世事紛紛擾擾,要是能一言以定之,又哪里來的這許多爭端?在下看來,不管什么事,如果對后人有利,對千秋萬載的江山有利,就算他是滅國破城,也是善。反而言之,如果當(dāng)時為了博一時之名,如我周城,風(fēng)沙極大,一到冬天,冷不可言。如果有什么人,當(dāng)時為了百姓的一時存亡,而下令砍林伐木,讓百姓來取暖。卻不管因為他一時之舉,使得日后風(fēng)沙越來越大,最終甚至導(dǎo)致風(fēng)沙凌城。這種行為,就是惡了。”
她這話一說出來,眾人紛紛議論起來。特別是她說的那句“千秋功業(yè)是非,留與后人說”,更是讓所有人都喃喃念了好幾遍。至于她所舉的例子,卻是發(fā)生在近年的一件事實。不過那地方不是在周城,而是周城以北。當(dāng)時的父母官為了博得一時官聲,在三年的時間里,把樹木一伐而盡。現(xiàn)在那地方風(fēng)沙蓋城,已經(jīng)漸漸地不能住人,幾乎成了一座荒城。
聽到她的回答,那青年又微微一笑,不過這笑容有點僵硬。他淡淡地說:“何玉公子回答得有理,在下無話可說?!闭f罷,他向臺上的五個大家略行一禮,便站直了身子,等著他們的仲裁。
羅平緩緩地說:“何玉小公子年紀(jì)輕輕,有這種見識,也算難得。而陳東先生所提的這個問題,確實是令人可反復(fù)思量,可傳之后世。”他這話一出,人群中暴發(fā)出小小的歡呼聲。那陳東平靜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他知道,從此以后,自己的名字后面,就可以加上先生兩字了。
何盈受到了小小的表揚。不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答案,已經(jīng)是很獨特而且很有眼光的了。主要是這個問題太難了,根本就沒有辦法給出一個完美的回答來。
周演見何盈退到自己身邊,當(dāng)下笑道:“不錯,沒有想到小弟的答案,遠(yuǎn)超過為兄所預(yù)料?!焙斡铧c翻了一個白眼,心想:你才多大?老是在我面前充大哥,真是的。
她一轉(zhuǎn)眼,正好對上那個陳東掃視過來的眼光。何盈不由一愣,想起剛才就是他對自己主動發(fā)難。難道,他還真有別的目的不成?想到這里,她上前一步,微微一禮,清脆地高聲說:“剛才陳東先生問了在下一個問題。在下這里也有一個小問題不是很明白,想請陳東先生解釋一二?!?/p>
她這句話一出,又是一陣寂靜。眾人馬上就議論起來,看向何盈和陳東的眼神中,也多了探索的意味。連周演也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何盈,又看了一眼陳東,輕聲對站在身后的一個護(hù)衛(wèi)說:“吩咐下去,調(diào)查一下,這陳東是何來歷,有何目的?!蹦侨藨?yīng)了一聲,馬上退下。
見何盈向他開問,陳東先是一愣,接著也走上前來,微微一禮,說:“何玉小公子請說?!彼膽B(tài)度從容不變。
何盈又向島上的眾人微微一禮,朗聲說:“在下不久前讀了法家的言論。其中有一條重要的理論是:一個明君,對于臣下,要用高官厚祿鼓勵他們賣命,用嚴(yán)刑峻法規(guī)治他們聽話,而且有功必賞,有罪必罰,這樣一來,提拔起來的官員必不敢稍有怠慢。又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一切權(quán)力歸于自身。如此則‘見知不悖于前,賞罰不蔽于后’?!?/p>
說到這里,她稍稍抬頭,目光明亮地看向四方,在對上黎清的雙眼的瞬間,她視若無睹地別開了頭。她看向陳東,認(rèn)真地問:“從頭到尾,法家都沒有對君王的言行道德做出任何要求。如果君主喜歡吃人肉,玩女人,瞎胡鬧,喜戰(zhàn)事,又怎么辦呢?這樣一個君主,再配上一幫子迎合他的小人,會怎么樣呢?在下不解,還請陳東先生解惑?!?/p>
陳東起先以前她出的是什么難題,心里還有點不安,現(xiàn)在聽了何盈這番質(zhì)問,不由哈哈一笑,說:“這有何難?君主只要懂得怎么操控臣子,就喜歡吃人肉,玩女人,瞎胡鬧,樂戰(zhàn)事,又有何妨?”他回答的,正是法家的經(jīng)典回答。當(dāng)下,周圍的人都是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
何盈淡淡一笑,大聲說:“那先生認(rèn)為,一個明君,所要的是一世二世的江山,還是百世千世的江山?”
陳東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說:“當(dāng)然是千百世的江山了?!?/p>
何盈輕輕地一笑,“然也。以在下看來,依法家思想治國,其國難持三世江山?!?/p>
她這話一說出,眾人都是一驚,連周演也回頭驚訝地看著她。陳東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本來坐在臺上,一臉泰然的法家掌門燕天猛地站了起來,他的花白胡子都?xì)獾蔑h起來了。只見他右手指著何盈,怒聲喝道:“哪里來的黃毛小子?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信口雌黃?!?/p>
他可能是真的氣極了,一時口沫橫飛,臉上青筋直暴。正準(zhǔn)備再說什么,一邊的羅平淡淡地說:“燕掌門,這是論演會?!?/p>
羅平淡淡的一句話,把燕天的火氣一下子壓了下去。他恨恨地坐了下來,氣呼呼地瞪著何盈。那目光中,似乎今日何盈不說出個一二來,他必不會干休。
眾人也都是面露詫異嘲弄之色。這法家現(xiàn)在正風(fēng)行六國,是當(dāng)世最出名的治國之論??梢哉f,直到現(xiàn)在為此,根本就沒有人可以從大處找到它的漏洞。因此,現(xiàn)在所有的人,看向何盈的目光中都有一絲同情。心想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為了揚名在這里信口胡說。怕是揚名不成,反而會名聲掃地了。
一邊的周演等人擔(dān)心地看著她,連人群中的黎清,也顧不得對她著惱,目光中滿是關(guān)切和著急。
就連一直與法家做對的羅平,也一臉不看好地望向何盈。他也不認(rèn)為眼前的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會說出什么驚世駭俗人的理論出來,進(jìn)而推倒法家上百年來根深蒂固的政論體系。
周演更是在一旁輕輕地說:“小弟,你,你怎么說這個話前,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子?這,這可不是問難,而是自找麻煩了。你,你要是不說出個理由來,這可難辦了。”
何盈微微一笑,輕聲說了一句:“別急?!比缓笏虮娙松钌钜欢Y,挺直了腰背。
宮燈照在她俊美無比的臉上,顯出一派獨有的氣質(zhì)風(fēng)華來。似乎眼前的這個少年,還有一股傲對王侯,指點江山的偉岸風(fēng)流。她這種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自信和氣質(zhì),當(dāng)下讓議論紛紛的人群驀地一靜,看向她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幾分期待和信任。
“各位,于法家來說,世上最多余的,不值一提的,就是一個禮字,就是道德兩字。把道德看得一文不值,固然有實在的一面,但也有淺陋的一面?!焙斡┵┒?,看到眾人把注意力全部投注到自己身上。特別是談到禮字時,那儒家的掌門更是身子微微前傾。
何盈大聲說:“法家所犯的最大一個錯誤,就是完全沒有看到道德未必不是一種極其有用的‘術(shù)’?!?/p>
她這一句話鏗鏘有力,落地有聲。當(dāng)下人群中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到。數(shù)百雙眼睛緊緊地盯向何盈。
何盈玉樹臨風(fēng)般地站在船頭,此時正好一陣清風(fēng)吹來,拂起她的衣袍。襯著她絕美的臉,真是宛如神仙。
她說出這句話后,包括羅平在內(nèi),都是一臉的若有所思。這些人都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何盈雖然只說了一句,他們就仿佛從中看到了許多東西。而這些東西,足以令他們想了多年的問題,一朝得解。